清代末年，内忧外患，山河破碎，八方风雨。传承千年的农耕文明在西方列强工业时代坚船利炮的轰震下脆弱而无助。于是，晚清有识之士痛定思痛力举变法与洋务，以期能够于风雨飘摇之际力挽狂澜。一时间，开启近代中国对外开放之先河的航海教育和海军教育的发源地——福州船政学堂、贯穿南北的大干线而对中国交通运输发挥了巨大作用的京汉铁路等等，以“实业报国、实业强国”之理想而进行的工业化探索在中华大地澎湃呈现。

彼时，相对偏远的西北地区亦为之鼓舞。而交通问题对于偏远的西北重镇兰州则尤为突出。兰州黄河，原本城西有镇远浮桥，以铁链系木船24艘，担架木梁，横铺木板，旁设红栏。但既为浮桥，则必然存在季节性约束，每年冰期之前需拆除浮桥，翌年黄河解冻后复建。拆除之时，人们惟以冰代桥而履冰过河。长此以往，不仅年复一年的拆建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及财力，亦完全不可能满足现代交通物流之需求。

“无一桥永久贯通两岸”的千年难题，再一次困扰着力图在此进行现代工业化探索的兰州道台彭英甲，重建兰州机器织呢局、兴建现代化金属矿厂及洋蜡洋胰（即蜡烛与肥皂）厂等一系列梦想，皆为跨越兰州黄河之交通形式所局限，交通不畅则一筹莫展，惟筑铁桥而通阳关大道。

于是，彭英甲与天津泰来洋行经理喀佑斯接触并初拟了兰州铁桥建造计划。泰来洋行创立于1858年，之后几经易手，在1899年H·Schroeter入伙之后定西名为Telge&Schroeter，该洋行主要从事机械、钢铁等进口贸易以及在华承建大型建设项目。1906年10月28日双方达成正式协议，清政府出资并承运建桥物资，德方负责桥梁建设（委托纽约的美国桥梁公司设计）。章程规定：“除起蛟水神力外，无论河水涨发，或河冰开冻，八十年保固期内桥有损伤，泰来行一定全数赔偿。”

然而，建桥还面临一个巨大的困扰，那就是庞大的设备与建材如何从天津港送达兰州。当年，曾设想四条的线路：

一、经北京、张家口、呼和浩特、包头和宁夏（今银川）至兰州。此线逆向便是清末最为重要的羊毛贸易线路。

二、经北京、正定府、太原府和宁夏（今银川）至兰州。

三、通过京汉铁路经北京运抵黄河（郑州），然后通过黄河水运直达兰州。

四、经北京火车运输至郑州后公路运抵西安，再沿官马西路（即之后的西兰公路）翻越六盘山运至兰州。

方案一，鉴于当年平绥铁路尚未修建（1921年5月1日全线完工，1923年延长至包头），且依靠黄河水运或陆路皆不可能完成银川至兰州段落的运输要求。方案二，彼时正太铁路尚未竣工（1907年10月方才竣工），且太原经银川至兰州的道路亦无法满足大型设备运输可能。方案三，黄河水运纯粹天方夜谭。于是，惟余第四种看似绝无可能的形式，翻越六盘山。

这幅接近六盘山山顶的影像为运送桥梁建设物资途中外方人士所摄，他们仅为随行。而于此之前，著名德国探险家菲尔希纳亦恰在此角度拍摄过六盘山影像。

1907年3月，彭英甲收到喀佑斯电称桥梁建材已经备齐。于是，自年轻官员中挑选出有留学或洋务学堂背景的人士担任桥料委员，派驻运输沿线各省重要节点，专责桥料点收和转运事务。

彼时，由天津经郑州运至西安，虽亦周折与艰辛，但真正的考验，在于西安至兰州间的黄土高原、山区道路。

为确保车队山区道路运行安全有序，彭英甲传札各桥料委员：“每批车帮出发之时，须按次序发放运单，填明料件、车辆数目，并将发运日期、件数电告下站，以便稽查而免遗失。”甘肃洋务局亦令省内州县派拨兵役逐站接替护送车队。

当年负责铁桥营建的西方人亦有记述：“1907年夏天，我们按合同规定将进口的材料从天津运抵兰州府的工作移交给了中国（甘肃）政府，中国政府向北京、郑州、西安府等地派出Weieyuans（威妥玛拼音：委员）沿线负责料理此事。”

“道路状况糟糕得难以形容，一场大雨甚至可能中断运输数月。而最为困难的，则是翻越天险六盘山。这条路，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路线向天堑般山体的另一侧行进。在到达山顶之前道路需要经过十二次转向，在另一侧为十次转向。而运载工具惟有驴子和骡（马）车。骡车通常有两种，较小的一种是旅行者通常使用的两轮车，由两匹骡子牵引。大型车虽亦为两轮，但由四匹骡子牵引，一匹驾辕，三匹在前，载重大约1600磅（约725公斤），甚至可以更多。而在翻越六盘山路段之时，则需要十匹或十匹以上的骡子牵引一辆车。”

这幅影像，亦为运输建桥物资之时随行外方人士于六盘山所拍。画面之中，至少可以看到十匹骡马牵引一辆大车之情景。而翻越六盘山区之时，所有的大车都必需额外配置一到两把铁锹，以及一对木制杠杆，很多大车甚至还配备备用车轴，以应对不时之需。在珍藏于英国的建桥物资翻越六盘山运输过程的系列影像中，亦有大车驶入沟壑而接受救援之情景。此行艰辛，难以想象。

1907年年底，第六十九批车马大队翻越六盘山，行至山顶，大雪纷飞，车队被困三昼夜。幸有出发前平凉府特拨水酒十坛，干粮一百二十斤，熟肉四十斤，作为一百六十余名兵民之年礼，方渡过艰难。彼时六盘山顶，除几间简陋的土房之外概无建筑。钢铁物资翻越六盘山，当年原本已是气势磅礴而历尽艰难，于隆冬风雪之中受困于六盘山顶之情景，我所感受到的，不仅是艰辛与苦难，更是一种无坚不摧的力量。

当年国人以凌云之志，仅凭马车、驴车、骆驼、人力这些简单原始的运载形式，将起重机、搅拌机、打桩机、挖泥机、铁桥构件等筑桥物资披荆斩棘而跨越千山万水运抵兰州。

自全部建桥物资于1907年8月1日（中方记录首批转运为7月18日）移交中国（甘肃）政府，至1908年3月31日在兰州完全交付建桥方，国内物资运输耗时8个月。令西方人无比赞叹的则是：“万分惊奇，几乎没有任何物品在运输过程中丢失，也几乎没有任何损坏”。

修建兰州大桥物资翻越六盘山的运输过程，亦为清代末年中国西部的浩大工程，也是近代之前中国西部交通运输史上的一项壮举。工程之浩大，路途之艰辛，以及当年所展现的壮志雄心与无坚不摧的力量，即使百年之后重温，依旧心情澎湃。这，就是我们的历史……

壮志凌云 钢铁千吨跨越六盘山

九曲安澜 黄河两岸飞架中山桥

郑文著/文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