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夏天，13岁的我跟随爷爷到贺兰山放牧。

那是我第一次到贺兰山。夜晚，山里黑得像一口严丝合缝扣下来的锅，躺在山腰土房子里的炕上，外面不时传来猫头鹰拖着长音的嘶叫，刺耳的声音划破宁静的夜空，引得羊圈里的羊也跟着梦呓似的叫上几声，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和爷爷两个人。睡觉前，借着一小碗煤油灯昏黄的光线，爷爷给我讲一些久远的故事。爷爷说，我们应该感谢贺兰山，若不是它的阻隔，北方腾格里沙漠的沙子早就吹过来了，哪里还有草养羊。爷爷说，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在半山腰上，看着羊群在山间奔跑。

早上从屋子里走出来，晨雾缭绕中，凉风习习，我突然觉得这里的景色有种说不出的舒服。把羊赶到山上后，爷爷一边坐在房前搓麻绳，一边看着对面山上慢慢悠悠地吃草的羊群，羊群像一块白棉花落在半山腰，格外耀眼。快到中午的时候，南边的山头来了一团乌云，洁白的羊群被遮成一片灰暗色。爷爷站起来，收起麻绳，往四周看了看说，雨下一方，风刮一线，峡口已经开始下雨了。爷爷的话音刚落下不久，我就看见一大片黑压压的云团盖住了山头，像给山尖戴了顶黑帽子，转眼之间，刚才还是艳阳高照的天空，立刻暗了下来。

看这架式，这雨要是过来，说不定要发山洪，如果羊下到山沟就麻烦了！爷爷着急地说。

我有点兴奋，问爷爷，山洪很可怕吗？

爷爷来不及回答我，让我到对面山沟里看看沟里的水什么颜色。爷爷说，下雨时头羊会带羊群回羊圈，羊群回来要过沟，如果沟里的水开始变混浊，看见羊来就朝羊群扔石头，让羊群掉头。

我一溜小跑到山沟往下看，沟里有一股细细的水流，能看得清水里的石头，汩汩地流着，像唱着歌。爷爷说得没错，对面有几只羊已经到了沟下，晃晃悠悠地边走边低头扯几根草嚼在嘴里。我几步跑下沟底，想跳过水沟赶紧把羊赶回来，脚刚踩到水里的石头上，就看见一股混浊的泥水流过来了，像一根粗麻绳追赶着前面清澈的溪水，两股水顷刻扭转在一起，挡住了我。水流开始加大，不再是汩汩的声音，像是哗哗地喘着粗气向前跑。

又来了几十只羊，前面的羊已经试探着三两下跳过了水沟。爷爷也到了，站在坡上大声喊我，让我往高处跑。我看见浑浊的流水飞快上涨，转眼就漫过了河边的石头。又有几只羊跳进水里，一蹦一蹦地越过了流水，抖抖身体跑向羊圈的方向，后面几只羊刚一下水就被冲倒了，没等身体站起来，一路翻滚着，一眨眼就被冲出好远。

爷爷下了沟，向羊群前面扔石头，羊群开始慌乱起来，咩咩叫个不停，后面的羊大概还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也跟着叫，咩咩声响起一片。我学着爷爷的样子，快速捡起脚下的石头不断扔向羊群前方，羊开始转了方向，陆续转过头往山坡上跑去。爷爷说，有的羊经历过山洪，知道对面坡上的石窑能躲避山洪，只要有几只羊进了石窑，其它羊都会跟着去，进了石窑，羊就安全了。

雨开始噼里啪啦下了起来，爷爷让我先回屋，他站在水流转弯处，努力拽上了两只卡在转弯处的羊，劫后余生的两只羊像是在感谢爷爷一样，咩咩叫着向羊圈方向一路狂奔。

雨越下越大，我和爷爷的衣服已经淋透了，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爷爷说，坏了，山洪马上下来了，快上坡。

爷爷拉着我的手，用一根树枝当拐杖往坡上爬。有两只羊大概受伤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搁浅在滩上，等我们爬上来，再一回头，两只羊已看不见了，沟里的水已经淹过了我们刚才站的地方。浑黄的泥水像烧开的水，裹着山上冲下来的树枝和泥浆一路翻腾着顺着山谷流下去。一整个山沟都是水，足有半只羊身体大的石头被水挟持着，一浪接着一浪在不停地向前翻滚，就如同从山顶上扔下的一个个包袱，碰撞击打着的声音像在打雷，回到屋里，还能听到从山谷里传来震耳欲聋的响声。

我从没见过山洪，心快提到了嗓子眼儿了。我问爷爷，山上为啥要发洪水？

爷爷脱下湿衣裳，叹口气，慢悠悠地说，树少，草少，固不住土，石头都松了，一下暴雨，石头就冲下来了。

爷爷又说，以前，贺兰山上的草长得能没过腿肚子，天上有点云彩就下雨，山上还有狼和狐狸，更别说岩羊、青羊了，根本不怕人，还到家羊群里一起吃草。后来各家各户比着赛着往山上送羊，山上草不够羊吃了，有的人还从山下往山上送草料，这在过去都是笑话。草一年比一年少，山上树少了，雨也就少了，也存不住水，这样下去，这座山可能真正成了石头山了。别的不说，你看看，现在还哪能见个狐狸？岩羊也少了……停了停，爷爷看向窗外，说，看来，咱家的羊要下山了。

在爷爷把羊赶下山卖掉的几年后，封山禁牧开始了。不过，爷爷依然住在贺兰山，爷爷的房子就在山脚下，那几年，贺兰山很多地方都围了起来，爷爷因为对山熟悉，被聘请为护山员，每天在山里巡视，在山里待了一辈子的爷爷，离不开山。据爷爷说，几万只羊陆陆续续从山上到山下，一群一群经过护林站时，连爷爷也想不到安静的贺兰山能有这么多的羊，连绵不断的羊叫声像唱着歌一样，特别好听。

后来我问爷爷，山里还发大山洪吗？

爷爷说，很少了。

◆卢军（宁夏石嘴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