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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山

2023年08月28日  阿棉

黄昏,像是城市浸染在橘色的幕布里。柔暖的阳光追着风,从树的缝隙里钻出,从高大的屋影掠过,徘徊到城西,亲昵地投向山的怀抱。

山在城的最西边,一抬眼,便会看到那张开的臂膀,有力地拥抱着银川这座城。

山是有名字的,因着像荒原里奔腾的骏马而得名贺兰山。可在我看来,它是一个深沉的父亲幻化而成的。

我与父亲的缘极浅。十三岁时,一场夏夜的雨吹散了父亲所有的爱,留我独自蹒跚在记忆里,学会了不再奢望,也学会了眺望。时常蜷缩在夜色里,看蚊虫飞舞在路灯下,把光亮当成了巢穴,看远处的贺兰山与我一同被淹没,便不觉得孤单了。

母亲的新家离山很近,每日里我能望到山,却望不到母亲。周末会穿大半个城去探望母亲。知道我要来,她早早地候在站台上,山在不远处也陪着。阳光极亮,山被无限地放大,站台缩小了,缩的只剩母亲一个身影。

我很少留在母亲家过夜,吃罢饭,赶最后一班车回城东。夜已全黑,走向站台时,背后的山成了一片单薄的影,我小它大,拉长了无数的叹息。

山看着我一点点长大,看着我第一次奔入它的怀中。我踏着自行车穿过搓板一样的山路,两侧白杨挂满了秋的痕迹,淡黄与浓绿层叠在一起,恍若钻进了油画中,山风吹乱了束起的发丝。

山迎着我,不再是青色的影,褐色的带着沧桑,褶皱着每一寸肌肤,像极了父亲古铜色的,皱纹横生的面庞。我小心翼翼地攀附上,絮语着欢喜,山环着我,几株蒙古扁桃倔强地从岩缝里钻出,挤在我与山的合影中。

我喜欢夏天里被山揽入怀。太阳像是灶台上的火炉,每日里熏烤着如蒸笼般的城市。城中人都喜欢去山上撒欢,山风有些野有些硬,能把心中的一团火吹散开。

山脚下郁郁葱葱,由南至北铺展开,如编织的翠项圈,戴在了山的脖颈上。齐整的葡萄架爬上了绿藤,无数串暗紫的葡萄躲在枝叶间,羞涩地歪着,等待着被采摘的那一刻。

沿着山边,大大小小近百家葡萄酒庄,酿造着与法国波尔多同一纬度线上的贺兰山东麓葡萄酒。依着山,气候凉爽,昼夜温差大,又处于北纬38度,这片被人遗忘的砂砾地成了优质红酒的生产基地,想来这是贺兰山赐予的福泽和庇佑吧。

若说贺兰山东麓葡萄酒是舌尖上开出的花朵,那么马蹄坡就是我今生最难以忘舍的触摸,那是贺兰山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马蹄坡是夏天里的绿宝石,落在山的深处,群峰环绕着,只有徒步穿越进去,才能寻得踪影。

一山两景,似手背与手心。每日里张望着的贺兰山东面,多是石质山地,有着手背的粗瘠,荒凉深深地镌刻在了皱纹里,生硬而冷峻。手心则是山的背阴坡,苍翠广袤。马蹄坡恰处于生命线上,鲜亮而生动,被大大小小细纹般的林带簇拥着。

背阴的山坡爬满了绿,层层叠叠,或浓或淡。行至近处,却是青海云杉、山杨、白桦、油松高大挺拔地傲立着。风过,树叶嚓嚓地低吟,枝上的鸟雀叽喳着,潺潺的山泉从林间穿过时也应和着风声。

马蹄坡就是在这时候出现了,定格在了我的视野里。山腰仿佛是被削平过,齐整的,绿也是齐整地扩散开。准确地说,这就是高山大草甸的风貌,草地密绿松软,粉的紫的黄的小野花钻出草丛,昂着小脑袋,引得蜂蝶飞舞。

一切归于静谧,尘世的纷扰被山隔开了。痴躺在草地上,太阳并不刺眼,柔和的光落在脸颊,淡淡的暖意包围着,不知不觉入了眠。

暮色吻上大地时,草甸附近有了蛙声,一声比一声响亮。鸟累倦一日,归了巢,不再吟唱。山拥抱着黑夜,却把月亮挡在了山外,把星星留了下来。夜空里繁星点点,很近很近,只需伸手,就能抓住一大把,撒在草甸上,银光一片。

清晨是被鸟鸣催醒的,贺兰山的清新将整个人围绕。山间,有贺兰山独有的特产——紫蘑。它紧依青海云杉林而生,因属于菌根菌,其菌丝体只能缠绕着云杉的毛细根,形成共生体后才能生长出。它们从树根部探出头,撑起一把把小伞,紫褐色的花纹由浓及淡,一圈圈至伞边,鲜绿的苔藓映衬着,朵朵都似前世的相约。

最遥远的记忆或许有三千年了,那时云杉还在,马蹄坡也在,紫蘑也还在吧。那时贺兰山并未沧桑,浸润在苍翠中,飞鸟环绕,走兽穿梭,引得匈奴、鲜卑、突厥、党项等北方少数民族在此游猎放牧,繁衍生息。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人们在山中打猎,女人们在林间采集食物。日落,燃起一堆篝火,山泉早已洗去疲惫,男人女人欢快地舞蹈着,叫喊着,回荡在山谷间。为自己获得的猎物,也为头顶数以万计的星星所带来的光亮。

喜悦似云朵,飘飘就散了,没有记载,宛若失了岁月的牵挂。他们学会了画画,光滑的岩石成了画板,坚硬的石器打磨成画棒,一点点凿刻上狩猎、祭祀、舞蹈、动物等画面,粗犷的线条下栩栩如生。画里最多的是岩羊,或奔或跳,那是他们最温柔的陪伴。

我看见过岩羊,在几千年后的今天,在贺兰山口岩画边,似乎为了印证而从未离开过。那与山一样褐色的肤质,矫健轻盈地跳跃在山石间,若一个个精灵,被山佑护着。

望着山,承载着厚重岁月却依旧挺拔的贺兰山,夕阳镀上了暖暖的金色,照亮了平原上的城。

我知道,它习惯了看城中雾霭般的烟火,也习惯了用温柔的眼神看待似岩羊上下蹿腾的人们。在我心里,它早已是一座父亲山了。

◆阿棉(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