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而言,2023年的这个春天,是阴郁且冷的。惊蛰刚过,母亲就病倒了,经老家县城初诊后,被紧急转入了宁夏医科大学总医院。我们哥仨轮流陪护。在抢救室的门口挨过一个通宵,清早再驾车赶去给学生上课,就觉得道路尽头那山的剪影都是模糊的。
当然,能抬眼望见贺兰山,我便有片刻之慰安;倘遇落雨,则愈是戚戚寡欢。山怎么看我,我不晓得;但我说不厌看山,确乎肺腑之言。再艰难时,目光和心思总得有个寄放处吧。
好不容易盼到家母出院,不到一周时间,我的老父亲又肺部感染,县城住院,后又转院,几乎把我母亲所经的诊疗流程又走了一遍,直到立夏前几天才得以回到家里。虽有我姐姐、姐夫昼夜不离地精心护理,父亲的状态还算不得很好。于是,我和哥哥得空就一趟趟往返于故乡和银川,一路陪伴和护佑我们的,就是连绵的群山。
想来起码我在北方度过的日子,是一直都有山陪着的,儿时是故乡的双龙山,少年时期有京郊的军都山,而今则是日日里都见的这贺兰山。
谁说年少便无愁?不为赋词,愁自潜流。也就亏得有山了,甭管那山富饶还是贫瘠,它总是可以负载得起一点少年的心事吧。十四五岁那会儿,和三五同窗爬将上去,也就是在山顶上坐会儿,沐着飘风,朝山下的田野和黄河南岸的县城张望。聊过“到底是该读中专还是高中”的问题后,农家孩子的眼神常会愈加迷茫。多年之后才明白——生命中有太多的问题,那哪一个又好掰扯得清?现在想来,才觉那弥漫在山顶的愁思是多么的少年气呵,搞得就跟我们真能决定了自个儿命运似的。
为减轻家里的负担,我终于还是选择(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被选择”)去读了能更早就业的中专。十九岁毕业之后,整日行走在戈壁滩的铁道线上,视线里便总是贺兰山那一道道墨线似的山脊。
据说,在公元1272年,马可·波罗也曾到过这里。但“据说”,仅仅是“据说”而已。对文字记载的考证,从来都是一项累人的活计。我可以确信的是——最常光顾的,是那没遮没拦的日光,显影一般地让山体的褶皱匀布于天地之间的画框里。在辽阔的北国,再也就无须别的什么点缀,这已足够担得起一番宁静的眺望了。
关于这山的记述也有诗意,唐人韦蟾的一句“贺兰山下果园成”,时常被导游们自豪地提起。当然,山不管这些,它还是它,亿万年的风雨涂抹,只是让它更像一团峥嵘的墨渍,洇开在遥遥的天际。暮色苍茫时,我便总能听到一句沉若闷雷的话语:“为了成为自己,我在所不惜。”
在荒原上摆弄了七年的高压电气线路之后,我辞职南下读研。之后,又经一番兜转,走到了心心念念的讲台前,每天与一群正值青春的孩子为伴。自然,贺兰山仍旧是教学楼窗框里最美的画面。
我几乎每天都会看一会儿这山,也起码就在那样的片刻里,我的内心沉静而简单。我有时甚至会为此而幸福地低泣。同时,一种无须声张的骄傲在我的心底默默升起。我常自觉同这山与大地融为一体了。
微风细雨里,山色多柔媚,日光朗照下,便就见雄奇。不是说“伟大的灵魂都是雌雄同体的”吗,其实一座山又何尝不是呢?在我看来,称贺兰山是“父亲山”或是“母亲山”,都无不可,也都恰切。无论爹娘,不都是我们的靠山,不都是爱我们的吗?
人到中年,便越来越认同李开复得出的那个朴素的判断——健康、亲情和爱,比成功、名利更为重要。守护在父母身边,我每每都庆幸自己在这个岁数还能叫一声“爹”、喊一声“娘”。毫无疑问,二老是我强有力的支撑,而当他们努力地探求和握住我的手掌时,我便知道——我们从来都是彼此的希望。
山,就在那里。“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爱是一种信仰。我们至诚认定,我们一路奔赴。
◆张兴祥(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