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精心操持着她的二亩稻田,功夫不负有心人,稻苗也很争气,拔节了,开花了,结穗了,穗子低头了,风一吹,哗啦啦,真是一片锦绣。谁从母亲的田头过,都忍不住啧啧啧赞扬几声。为啥要看穗子低头呢?因为有的人家,施肥过多,稻秧像箭一样,使劲往上蹿,秆很高,穗很短。农谚说,“白露不低头,割倒喂老牛”,一年的辛苦就白费了。
这是1981年,北塔大队实行包产到户的第一年。
九月,金风送爽,稻田已不需要灌水了,这时,主要是防麻雀。带有白浆的稻粒是麻雀的最爱,它们经常成群结伙悄悄地溜进稻田,一饱口福,被人发现,它们就哄的一声,像被风吹散的枯树叶,不见了踪影。母亲砍了两根柳棍,绑了个十字架,上身把老父亲的一件旧衣裳套上,头上绑了一个红色的孙悟空的面具,两只袖子上绑了两条长长的塑料带,插到田里。稻草人很神气,麻雀不知啥东西,在柳树上叽叽喳喳讨论半天不敢下来。没风的时候,稻草人显得无精打采,风大时,稻草人袖子上的塑料随风起舞,吓得小麻雀飞得远远的。时间长了,估计小麻雀心想,平时见的人都穿得周正,这个人穿这么破,还是个猴嘴,是不是个假人?麻雀试探了几次,看稻草人就那么几招,就不怕了,天天来偷吃稻粒。母亲没脾气了,自己变成了“稻草人”,天天守在田头,哄赶麻雀。
等到稻粒完全发硬了,稻田就不需要水了,母亲就开始排水,在靠近排水沟的稻田边,挖一个口子,水就哗哗流出来了,那水流声仔细听,高高低低就是一首欢乐颂。随着水流出来的,还有鲫鱼片子,黑色的脊背,白色的肚皮,尾巴打得水啪啪地响。母亲用一张网堵在那里,每天都能收获一脸盆鲫鱼。
“十一”过后,稻子开镰了,这在农村是个大喜的日子。家家户户集体出动,呼老携幼,来到田头。镰刀是前天晚上磨好的,刃口发亮。待到露水落下去,通常是父亲开第一镰,母亲随后,我跟着母亲学着割。左手揽稻,右手握镰,使个巧劲,嚓嚓几声,一排稻子就割倒了。我紧紧跟在母亲身后埋头割着,但一会儿就被母亲拉下了,汗水不停地往下流到眼睛里,蜇得生痛。这时母亲一垄已经割完,像现在的中学生写完字就转着玩笔杆一样,她往手上吐口口水,拿着镰刀把迅速地转了几个圈,说这样可以把镰刀把握得更紧,手不容易起泡。我直起腰,学着母亲的样,转镰刀,但只转了一圈,母亲笑笑说,慢慢地割。割了不到一半,姐姐提着水和馒头来了,后面跟着几个拿塑料瓶的孩子。我们坐在田埂上休息,孩子们就开始抓蚱蜢,欢笑声,打闹声回荡在稻田上空。我抬头一看,碧蓝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金黄色的稻子随着微风摇头晃脑,刷啦啦,好像在唱一支丰收的歌,农人弯着腰,在田里忙着收割,这就是一幅描绘在大地上的美丽画卷。
这天傍晚,天空忽然出现了绚丽的晚霞,把半个天都烧红了,给远处的山,近处的海宝塔,割稻子的人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太阳躲在云彩背后,向四周射出了箭一般的光柱,壮观极了,我们都看呆了。
农谚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连续几天的大晴天,把摊在稻田里的稻子晒得干干的了。母亲拿来草绳子,开始捆稻子。这时,稻梱要往老场上搬,但路让村民挖断了,架子车过不去。我家没办法,稻田离老场的直线距离有1000米,就请了亲戚来帮忙,大人背大个的,小孩就捆个小的稻捆背。就这样,100多个稻捆,硬是背到老场上了。
夜幕下的老场上,灯光明亮,打稻机机器轰鸣,尘土飞扬,人头攒动,往脱粒机里投稻子的人,穿着厚厚的衣服,头用毛巾包了,眼睛眉毛上挂着灰尘,己分不清谁是谁。机器脱粒完了后,顺势扬出去,饱满的稻粒像雨点一样落下来,秕子就飞到了一边。人们边干边说笑着。我一看,偌大的老场,我家的稻垛最小,其他人家的稻垛都堆得像小山一样。这时,管脱粒机的人说,大嫂嫂的少,先给她打。打完装袋后,我数了数,整整24蛇皮袋,按一袋40公斤算,这就是960公斤粮食,缴掉很少的公粮,余下的都是自家的呀。父亲母亲高兴得合不上嘴。拉回家放在小屋里,堆了有一墙髙。姐姐炖了一锅肉,香气四溢,一家人边吃边说,每个人都在表达自己内心的喜悦,小院里的欢乐就溢出了墙头,飘荡在村子上空。
夜很深了,尽管累了一天,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我很感叹,村庄还是那个村庄,人还是那些人,分配办法变了,人的种田热情激发了,就多打了那么多粮食。手中有粮,喜气洋洋。我家老屋离村口不远,村口的大渠沟旁有三棵挺拔的白杨,上面有两个喜鹊窝,从那儿到我家老屋是个下坡路,我能清晰地听到路上的喧闹声。每隔一刻钟,就有车声人声狗声从远处传来,下坡时,一阵爆发的欢笑就惊起了喜鹊,在寂静的夜空下,传得很远很远。家家都是满载而归,家家都是发自内心地欢笑。我用耳朵辨别着,这是张家的,这是丁家的,这是马家的……渐渐地,我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李桂珍(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