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场的全名是简泉农场,据说更早些的名字其实是涧泉农场,它西侧的贺兰山中有一条深不见底的山涧。山涧里四季流淌着一条清冽的山泉,它既供人畜饮用,又用来浇灌庄稼,农场也因此而得名。后来山泉被划分给了距离贺兰山更近的公社,农场便组织人力凿挖西干渠从黄河里往来引水。
黄河水满是泥沙,浑浊不堪,像是耄耋老人眼中的泪水,不过,“一阳生后阴飙竭,湖上层冰看折时”,冬至过后渠水便被冻住,摇身一变为一条干净而银亮的长蛇。农场里的娃娃们不分大小都带着自制的冰车去滑冰,西干渠上人欢马叫。
相形之下,我对滑冰全无兴趣,这一方面是因为我生来安静,不喜热闹;另一方面是因为我觉得冰车如同一把把利刃,让原本光滑的冰面变得面目全非。我总是远离他们,独自走到空无一人的地方,俯下身来观察溜滑瓷实的冰层。我惊叹于大自然的力量,它能在一夜之间将望不到头的西干渠冻住,还能让泥沙水冻成的冰变得干干净净,晶莹如玉。
当然,西干渠里的冰面并非平整如镜,完美无缺,它们布满或深或浅、或长或短的裂隙,像是屋外的瓷缸被冻破后留下的裂纹。“玉脆红轻不耐寒”,冰比陶器和瓷器,比石膏和玻璃都要脆,它自然也经受不了折胶堕指的天气。起初,冰层中的这些裂隙多少叫我有些失望,对于喜欢的东西,我总是希望它们珠圆玉润,白玉无瑕,然而一个夕晖煌煌的黄昏彻底改变了我的看法。那天恰是周六,第二天不用上学,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便一直滑冰到夕阳西垂。冬日里的阳光向来干净而明澈,此时的光线更是热烈又金亮,仿佛刚刚将一个大镯子熔了进去。金光自然也斜射到了西干渠的冰面上,并且钻进了每一道冰层和每一条缝隙之中。这个时候我惊讶地看到那些曲曲折折长长短短的裂纹像是被突然间唤醒了似的,开始拼命地反射光线,“云母扇摇当殿色,珊瑚树碎满盘枝”,它们犹如神话故事中东海龙宫的奇珍异宝。我一声不响,痴痴地望着这殊胜奇绝的景象,直到天光渐暗、暮云四合才不舍地回到家中。那些滑冰的孩子们总笑话我不合群,甚至有些怜悯地望着我,他们哪里知道我获得了远比滑冰曼妙的乐趣,我发现了冰层在夕光映照下的绝美,它堪比万里银霄,堪比耿耿星河,也堪比断虹霁雨。
除了滑冰外,农场里的孩子也会用滑冰车的铁钎甚至是专门带来的洋镐从西干渠里刨些厚厚的冰块来当作免费的冰棍吃,遗憾的是,冰里多多少少仍有杂质,吃在嘴里有些碜牙,另外,黄河水里浸泡了不少枯枝败叶和死禽死畜,由它凝结而成的冰总叫人觉得有些异味。
相比起西干渠里的冰来,由山泉水结成的冰真正称得上是晶莹剔透,清澈通亮。我家在生产队的最西头,恰好与公社的一个杏园子相邻,我父亲在屋后开辟了一个小园子,它很像书本中的百草园,里面栽了枣树也种蔬菜,一到夏天草木葳蕤,蜂飞蝶舞。“苗圃不冬灌,受冻又受旱”,夏秋时节园子尚能获得雨水的滋润,但到了冬天它也非得淌冬水不可。叫人懊恼的是,西干渠时常被冻住,连耕地的冬灌都难以保障,更别说满足这些自留地的所需了。不得已,父亲只能另寻他策,将希望寄托在山泉水上。山泉水有限,公社里的人看得很紧,轻易不会让农场里的人使用。为了让园子能浇灌上冬水,我父亲就赠与杏园子的主人一两袋大米,公社里的人大都不会种植水稻,大米对他们而言是金贵的东西,就这样,我们终于能趁杏园子冬灌时引些泉水过来,汩汩作响的山泉水差不多在天黑前就能将小小的园子灌得满满当当。西北的冬夜冰缩寒流,川凝冻霭,天明之后,园子里便被一层银亮的冰所覆盖,同西干渠里的冰不一样,它完全可以用“厚冰无裂文,短日有冷光”来形容,或许是因为山泉水中鲜有杂质与泥沙的缘故,由它结成的冰真的是通体透明,晶莹光亮,冰面下也极少有裂隙。我取了洋镐,学着那些大孩子的架势用力刨出些或大或小的冰块来,将其中的一个塞入口中。山泉水夏天喝时便有甘洌之感,此刻变为冰块仍能尝出似有若无的甜味,就像是用婴儿的小手加入了一小撮白砂糖。夏日里的冰棍需要花五分钱买,但山泉水冻成的冰块却是免费的佳品。可惜的是,天气太冷,冰块不能吃太多,否则的话会引得肚子疼,我便将剩下的冰块分散开来,置于冰面上以免它们冻成一坨。
“朔风吹寒塞,胡沙千万里”,我没有想到的是仅仅用了一两天工夫,那些大大小小的冰块便被风磨秃棱角,变得晶莹通透,碎玉流光,此时的它们荧荧煌煌,屏息凝神,犹若深海中的不为人知的珍珠。和西干渠中的那些热烈奔放、如珊瑚闪电的冰不同,它们内敛安静,高贵纯洁。俄罗斯作家瓦·格·拉斯普京如此形容贝加尔湖,“置身贝加尔湖上,你会体验到一种鲜见的昂扬,高尚的情怀,就好像看到了永恒的完美,于是你便受到这些不可思议的玄妙概念的触动,你突然感到这种强大存在的亲切气息,你心中也注入了一份万物皆有的神秘魔力。”千真万确,我虽然不是置身于辽阔而古老的贝加尔湖旁,虽然只是置身于自家的小小一隅中,但面对这散发着温柔而明澈光亮的冰块,我的心中也被注入了一份神秘的魔力,我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之美,它比春山夜雨更为阒寂,比残月映林更有余韵,比晓星沉落更牵人心。
我见到过农场僻静角落里的孤零零的野花,它们不在乎有没有人看到自己,也不担心自己终会凋谢,在阳光下炽烈地绽放,在微风中惬意地摇摆。眼前的冰块同那些野花一样孤影独孓却不自怜自艾,它如天空的泪珠,如寒月的凝露,如北风的结晶。它寂然无声,却仿佛在昭告世人这世间的绝美之物都是绝静之物,更是绝难形容之物。很多年后,我偶然读到聂鲁达的诗歌《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其中的几句很能描述我被冰块的静美所震撼时的心境,“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好像你已远去/……你的沉默如灯,简单如指环/你就像黑夜,拥有寂寞与群星/你的沉默是星星的沉默,遥远而明亮。”
西干渠里的冰和屋后园子里的冰是我儿时体会到的真正的自然之美,因为它们我一度喜欢上了寒风呼啸的严冬,因为它们我的回忆里有了难以言述的美妙光亮。人过中年之后我才知晓世间的一切其实都会同冰一样消失,无论是老西干渠和杏园子,还是老屋后的园子与父亲,全都消隐不见了。凄清的冬日里,再觅到当年的渠址和园址时,望着空荡荡的荒地,我的心间苦痛而荒凉,嘴中下意识地吟着戈维多的诗句,“那是火热的冰,是冰冷的火,是痛而不觉的伤/是美丽的梦,是残酷的现实……”
◆ 赵华(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