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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开花

2023年12月11日  刘汉斌

我在一堆废弃的木料中看到了一副手工雕刻的檩花,漆面斑驳,被厚厚的烟尘蒙着,但花叶的线条依然饱满,它还没有开败。我一眼认出它就是发小方芸家堂屋的檩柱,混在所有的旧木料中,依然显眼。

木匠出身的父亲,在故乡南湾留下了诸多木工活,手工抛光的椽、上了清漆的檩、手工雕刻的檩花、带着夹层的五斗橱柜、陈列家谱的条桌、供人吃饭的炕桌、擀面杖、案板、犁耙、鞭杆等等,这些曾在南湾盛行一时的木工制品,伴随着父亲这代人的老去渐渐消失,也伴随着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而显现出岁月的成色。

犹记得父亲躬身雕刻檩花时,我和方芸就站在他身旁,父亲每在木板上刻下一刀,木花就翻起身在木板上跳一下,我们看得入了迷,全然未觉察到,其实全神贯注的父亲头上也悬着一把刀,一下一下在他的额头上刻画下一条条线,纹路中盛满着日子。

在南湾,陈列过刘氏家谱的条桌,也陈列过李氏的家谱,或者王氏的家谱。家谱是记载姓氏家族子孙世系传承之书,它开宗明义,区分家族成员血缘关系亲疏远近。各氏族人聚居的情形历历在目,那是在清贫岁月中,南湾最为奢华的繁荣。族人的迁徙、流落,时间的推移、更替,在渐渐地削弱着南湾的盛景,一些常年在外生活的人,只有在逢年过节时,回到南湾,从条桌上打开家谱,研习族史、数典认祖。

南湾的模样依旧,还是我小时候的模样,只是在我离开的这些年将一些陈旧的、破败的衣衫褪去了,穿上了新衣,青堂瓦舍的庭院,是穿在南湾身上的新衣,也是驻守南湾的人们执意换上的新颜。思想固执的七爷,在乡村整体规划、新农村建设中也住上了新瓦房,他却依然舍不得丢弃陈列过家谱的条桌,屋里的陈设依然是老旧的,老旧的条桌上陈列着家谱,红布包裹着,红布上沉积着尘土,尘土很厚,伸手摸一把,土却不沾手,这是沉积在红布上的日子,把尘土一点一点砌进了红布的纹理中。面柜里装满着新的面粉,新旧交织的面味在揭开柜盖的瞬间一把将人拉进过往。机身超薄的电视机款款架在漆染的木箱上,木箱正中龙凤呈祥,龙是升龙,张口旋身,回首望凤;凤是翔凤,展翅翘尾,举目眺龙。周围祥云朵朵,云隙间似有唢呐的余音依旧萦绕。三抽桌子与木箱并列而立,桌面上架着厚厚的案板,案板中间凹陷着,凹陷下去的木头被七爷在日子里剁碎混进饭菜吃了。三抽桌子的一条桌腿受过伤,裹着密密扎扎的细麻绳,麻绳上刷过胶,积着厚厚的污垢。若是就这样立着放在那里,定然是稳固的,若是要在案板上揉面、擀面,受过伤的桌腿会让三抽桌子在摇摇晃晃中将与七爷告别的时间一再提前。转身看到立在门后的一截榆木鞭杆,在洁白的屋墙和明净的玻璃窗的映衬下,泛着油亮的光,那是七爷的唾液在手的把持下留在木头上的包浆。回头看见七爷盘腿坐在炕头上,正伸着舌头舔湿烟卷,火光明明灭灭地闪现,烟雾罩住了七爷古铜色的脸膛,浓烈的旱烟味道在屋子里弥散,感觉七爷用火把他自己点燃了,火光明明灭灭,一下一下将我的心灼疼。

◆刘汉斌(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