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母亲是1972年从中宁县境内的黄河岸边搬迁到贺兰山脚下的，那时候国家要修建青铜峡水库，父亲的觉悟高，积极支持国家建设，另外，久居于大河之畔和平原之上的他也对高山险峰充满了向往。

全村人来到贺兰山东麓的农场后才发现这里的条件比老家差很多，风沙大不说，灌溉也不方便，毕竟它距离黄河还有几十公里。望着白茫茫的长满野草的荒滩，听着从贺兰山峡谷中吹来的犀利的山风，许多人都懊悔不已，有的还哭闹着要回去。相比于他们来，父亲要镇定得多，他花费数日考察周遭的地形地貌，发现这里虽然一片荒芜，但并不像众人想象中的那般糟糕，原因有四，其一是贺兰山峭拔突兀，险峻壮美，每天早上晨光投落到山峰上，像是在上面泼了一大桶香油，像是为它们镀上了一层金；其二是贺兰山正对着农场的地方有一条石壁如削、陡峭幽深的峡谷，峡谷中竟然有一条潺潺湲湲、四时不绝的山泉，它们汇聚到山脚下的涝坝里，夏天跳进去游一圈，暑意顿消；其三是农场虽然远离黄河，但它的东边有一个银波荡漾、芦苇丛生的野湖，湖里鱼虾自得，飞鸟翔集；其四是这里的星星又大又亮，多如牛毛。父亲宽慰大家说：“这里有金山银湖，有峡谷山泉，有满天星星，只要开垦好了，风光一点不逊于老家的风景，生活也绝对不会比老家的差。”

就这样，父亲母亲和另外近千名移民在农场里开沟挖渠，垦荒植树。因为屋舍有限，他们大多数人都居住在临时挖出来的地窝子或者是羊圈马号里。秋冬时分地被冻住，他们就想方设法用土炸药炸开冻土修渠。经过连续几年的愚公移山般的开垦，他们终于把这片人烟稀少、荒烟蔓草的盐碱滩变成了阡陌纵横、屋舍俨然的新农场。

父亲在黄河边长大，熟悉各种鱼虾，在他的建议下，农场里在大湖边挖塘养鱼。这些鱼塘面积开阔，且与大湖相通，无论是泛舟其中还是走在岸边都能看到群鱼游弋的情形。我记得苏联小说《静静的顿河》有这样两句——“寒泉从静静的顿河底向外奔涌，银白色的鱼儿在静静的顿河里潜跃不停。”我觉得用它们来形容鱼塘和大湖也很贴切。我时常流连在湖塘边，看成片成簇的芦苇闪着耀眼的绿光，看黛蓝色的贺兰山在水面留下奇丽的倒影。天光变暗后，我会久久地仰望墨黑群山之上的万千繁星，它们密密匝匝，争奇斗艳，好像农场荒地上的数不清的野花，好像阔绰的神仙随意丢在天穹中的大把的纽扣。而每逢夏季，我又会和伙伴们溯着细流淙淙的山泉深入到大峡谷中探险，我们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峭壁拔天、攒峰竦剑”，什么叫“峰回路转、清幽佳绝”。那个时候，我固执地认为贺兰山是世界上最雄奇壮美的山，农场是世界上最美妙可亲的地方。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叫人感到痛心的是，距离贺兰山更近的村子靠山吃山，在大峡谷周围建起了多个石料厂，常年炸山采石。就在响声隆隆和烟尘弥漫中，存在了亿年之久的大峡谷变得千疮百孔、遍布碎石，人们再也无法到其中探险赏奇，就连谷底的山泉也大受影响，变得断断续续，蹄之涔涔。与此同时，农场为了扩大良田面积，发展二三产业，逐步填掉了鱼塘并引进了选煤厂和碳素厂等高耗能企业。随着鱼塘的消失和大湖的萎缩，“蒹葭苍苍，银鱼潜跃”的景象再也见不到了；随着大气污染和光污染的增多，“北斗阑干、星垂平野”的美景也成为历史。

“人情怀旧乡，客鸟思故林”，落身城市的我难忘儿时的雄山、险谷、阔湖与群星，然而面对着它们或者面目全非或者不复存在的情形，我的心间充满了难言的失落、怅然与遗憾。已经退休的父亲同样为此长吁短叹，我们都觉得这样的发展代价太大，牺牲太大，我们或许只是增加了一些收入，却失去了独一无二的自然景观和天然资源，一切就像是罗大佑在《鹿港小镇》中唱的那样，“家乡的人们得到他们想要的，却又失去他们拥有的。”

工作后的这些年来，我也曾到重庆、浙江等地参观考察过，当我看到远不如贺兰山峭拔的山峦都被开发成景区时，当我看到远不如大峡谷奇俊的峡谷都游客如织时，当我看到远不如大湖开阔的湿地都成为休闲胜地时，我的心间同样会涌起阵阵苦涩，我多么希望父辈们用青春与汗水开垦出的农场也能够变成人们乐山爱水、观星赏月的地方啊。我本以为这一天遥遥无期，我没有想到的是随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的提出以及贺兰山生态保护和修复工程的大力实施，我欣喜地看到大峡谷周遭的那些采石场全部关停。屹立了亿万年之久的贺兰山就像是一位宽厚仁慈的父亲，它并没有因为我们的无知与任性而责罚我们，它默默舔舐着伤口，继续把血液一般珍贵的山泉赐给我们。

不再炸山采石后，山脚下村庄里的村民们如我当初所盼，把蓄水的涝坝和简易水库改造成了标准化的游泳池，发展起了乡村旅游。与此同时，他们在山下搭建温棚，种植甜瓜。啜饮着山泉水长大的甜瓜不仅富含硒元素，而且甘甜彻蒂，清香袭人。随着游客人数的增加，村民们又在大峡谷旁修葺了烈士崖、烽火台等景点，打算将它变成寻幽览胜的好去处。

在我出生的农场里，生态保护和湿地治理同样得到了落实，大湖被列为国家湿地公园，禁止任何人擅自填湖或取水。如今它已经停止了萎缩，面积逐年增加，再到湖边时，我真的又见到了雄山倒映、流云轻逝和银鱼潜跃的景象。而当暮色降临后，时间凝固，万物消隐，盛大的星群又熠熠闪耀在贺兰山巅。自从高污染的厂子搬离后，空气又变得洁净，星子们也像是被羊毛毡重新擦亮了的银币，无比热烈又无比欢欣地散发光亮。

在农场里工作了大半生的父母先后辞世，他们都被葬在了贺兰山脚下。“九月九日眺山川，归心归望积风烟”，有的时候我格外想念他们，便又回到故乡，当我看到被晨光渲染得金亮的山峰和像银子一般沉静锃亮的简泉湖时，我的心间便有了些许宽慰，我相信他们一定也能看得到金山银湖和璀璨群星，一定也能看到熟悉的贺兰山的变化。尤其是父亲，他当年的宏大愿景真的实现了，这里真的变成了一个风光旖旎、生活安适的地方，他也可以笑眠九泉了。

赵华（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