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于我而言实在是一份渺远的记忆,因为在我南方的故乡,是比不上春节的隆重热闹和元宵节的斑斓多彩的,但言笑晏晏的童年之趣和围炉而坐的温暖情致,却依然历历在目。
小时候最为盼望的莫过于逢年过节,因为这意味着有精彩纷呈的活动节目,有眼花缭乱的各式玩意,更有各式各样的零食、甜点和水果。众所周知,味道是联结童年和乡愁的一种主要方式,读书的时候读到张季鹰以鲈鱼莼菜之思为由辞官回乡,总以为是矫揉造作的托辞,后来才晓得,家乡的味道,是不管游子走多远,都镶嵌在记忆深处的,只要一阵秋风起,所有的记忆都将鲜活过来。藏在胃里的乡愁,是一辈子也解不开的情结。
而冬至,于我们而言,记忆中的味道不是汤圆和饺子,而是水煮的海鸭,虽然现在大家对鸡鸭已经屡见不鲜,味道实在不算奇特,但是你要是到乡下一看,这些土生土长的鸭子,逐水草而游,觅秋虫而食,身姿矫健,胸腔壮实,生长在天然的环境,做着瑜伽和健美操,其味道自然非比寻常。单是清水下锅,烧滚开来,便有一股浓香沁入你鼻腔,直达你肠胃,要是用煮开的汤来煲饭那更是人间一绝,香喷喷的鸭仔饭扑鼻而来,浓郁的油香味在你的味蕾上绽放,令人回味无穷,哪怕不用配菜也能让人扒拉上几碗。
在那个贫苦的岁月,嘴上馋的就那几样,零食、烧肉还有就是白煮鸭了。关乎冬至的记忆就只有这些关于吃的总印象,但十岁那年的冬至最令我难忘。
记得那一年,寒流早早地突袭了那片红土地,草地上已经结了一层霜,树枝上光秃秃的,经过一夜的霜露,也挂着些许锯齿状的冰凌花,对于南方来说已经算是天寒地冻了,父亲从一个远房亲戚那里买来了一只海鸭,体型肥美,白羽如雪,看得我们几个兄弟垂涎欲滴,冬至前夕,父亲烧了水,拔了毛,煮了它,打算留待第二天过节用。我们兄弟几个兴奋异常,大半夜开分鸭大会,鸭腿、鸭翅、鸭脚等都被我们分得清清楚楚,只剩下鸭屁股没人选,老爸自告奋勇选了,那时光,幸福洋溢在每个孩子脸上,可谓言笑晏晏,其乐融融,一片温馨。
可是,谁也不曾料想,第二天早上去厨房一看,鸭子不翼而飞了——煮熟的鸭子飞了,这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我们兄弟几个瓜分海鸭的计划就此落空,大家面面相觑,欲哭无泪。只见父亲低头不语,面露难色地说了句:可能是又被夜里来的贼偷走了。遭贼的经历确实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父亲的推测有他的理由,我们也只好悻悻地接受这个现实。
母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把父亲拉到一边,盯着他问:“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父亲支支吾吾,不敢正眼看。
“别以为我不知道,昨晚起来,鬼鬼祟祟地干吗去了?”母亲的灵魂拷问让父亲招架不住。
“三叔公,你还记得吧,上次他给我们玉米浇了水,死活不肯收钱,这不,冬至到了嘛,他一个五保户孤苦伶仃的,我也是昨晚才想起……”父亲只好和盘托出。
母亲叹了一口气,开始沉默。“……那我们怎么办?”
父亲不说话,半晌憋出了一句:“我来想办法……”说着准备踱步出去。
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着身子,戴着草帽的老人火急火燎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父亲见状,忙向前迎上去:“三叔公,你怎么来啦?”
“你的鸭子迷路了,跑到我这来了,我能不来吗?”说着便从手中的菜篮里拿出那煮熟的海鸭。大家都怔住了,但随而也明白了一切。
父亲说什么也坚决不要,三叔公便开始气喘吁吁地数落起父亲的不是,说什么不成体统啊,亏待了娃呀,辱没了祖先啥的,我已经记不真切了。只记得推搡了几回,父亲最终切了半只海鸭,硬塞给了三叔公,三叔公这才勉强收下了。目睹三叔公远去的背影,父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三叔公,不容易啊……”
在我的印象中,三叔公嘴很犟,讲话跟骂人似的,但那天我看到了他浑浊的眼睛里泛着泪花。
时至今日,那半只海鸭的味道,依然在我的舌尖萦绕,那是一种什么味道呢,我说不清楚,也许是心中流淌的暖意,也许是回忆沉淀的温情,也许是岁月酝酿的乡愁。
程艳斌(广东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