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先生说,如果这世界没有女人,将失去至少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如果再往深推进一层,这世上恐怕再没有什么关系像母女关系这样百转千回,柔肠寸断,情真意切,难舍难分。
我与母亲是截然不同的性情。她热情开朗,能歌善舞,年节蒸煮煎炸,日常缝纫刺绣,里外都是一把好手,到哪里都能很快站在舞台的中央,成为人群的焦点。我常年紧锁着眉头,不是在写稿就是在思考,少言寡语,肢体僵硬,到哪儿都是悄悄进去,静静坐会儿,然后默默离开。
一直以来,我都对母亲这种“自带光圈”的生活方式很不解。与此同时,母亲也对我这种笨得三棍子敲不出一个响屁的情感状况也表示不解。有一次,邻居大妈给我介绍了个非常优秀的小伙子。加上微信后,我很客气地跟他说:“很高兴认识你。”他回话说:“你高兴得太早。”他在外地上班,月底才回家,说这样的话自然是半戏谑半推脱。我这种温吞迟钝的性情,平平常常地看了一眼也没再继续接话。饭桌上,我前后复述了一遍,竟把母亲气得够呛,她说:“话说这么难听,你就不能回怼一句吗?”我回答说:“又不是面对面交流,哪来这么大脾气。”
我既是母亲的白月光,装点着她的生活;又是母亲的朱砂痣,膈在她心头隐隐作痛。我有时候也会想,可能是母亲与生俱来的娇俏灵动透支了我少女时代的很多运气,以至我长成了现在这样一个思虑纯正、枯燥乏味的人。
这样说,其实是十分冤枉母亲。首先是情感上说不通,母亲生养女儿付出的是大半生的代价,本身就不是件讨便宜的小事。再者,就我个人的实际情况而言,长达十五年的两地生活,母亲并没有参与我少女时代的成长,从物理时空来讲就不成立。不过照这样说来,我长大后成为和母亲不一样的人,确实是有迹可循的。
母亲显然已经早早意识到了这点,她多数时间都沉浸在自己快乐的中老年生活时光里,很少指点我的生活,也从不给我提意见建议。偶然有一次,我们母女三人(和妹妹)闲聊,话赶话说到了这里。母亲就悠悠地对妹妹说了句:“你姐的思想跟咱们不一样,她不像是我的女儿,像是你奶奶的女儿。”
妹妹哂笑。此情此景,这句轻描淡写的玩笑话在我的心海里激起了阵阵惊雷。幼年时,父母带着妹妹生活在城里,我被留在老家陪伴奶奶,历经外出求学、奶奶过世,直到大学毕业,才重新回到父母身边生活。这本不是什么稀罕事,我们周围就有许多年轻母亲因为各种原因把女儿交给婆婆带,结果带成了“刁钻小姑”的经典案例。
有次家庭聚会上,伯母快人快语:“看你家姑娘,不争不吵不说难听话,老主意正着呢,跟她奶奶她姑姑一样。”一语惊醒,原来我在家人眼里是这样奇特的形象。可是这十多年来,我从来没有站在母亲的立场上考虑过这些问题,不知道作为儿媳妇的母亲,是不是也有那种“送走了个婆婆,家里还蹲着个婆婆;嫁出去个小姑,家里还留着个小姑”的委屈。
母女关系可能是世间最亲密、最能感同身受的关系了。我们的身体出自母体胚胎,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天然的不可分割的一体。成年后也会像母亲一样建立婚姻家庭、孕育抚育新生命,尝遍生活酸甜苦辣。即使是这样,也很少有女儿主动去了解和理解母亲。就如作家卡勒德·胡赛尼小说《灿烂千阳》里的主人公玛丽雅姆,她因为太想摆脱母亲的管束而急匆匆走上了母亲的“老路”。母亲含恨结束了生命,玛丽雅姆被迫进入忍辱偷生的妻子角色。她想起了母亲教她要学会忍耐,开始懂得母亲的良苦用心。同病相怜,她与另一名女主人公莱拉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缔结了母女般相濡以沫的情谊。故事的最后,玛丽雅姆又以生命为代价成全了莱拉去追求自由幸福的新生活。
就像一首流行歌里唱的那样:“就算是天定的缘分也会有辛苦,对和错都不必太在乎,为爱退让并不是输。”大多数母女关系还是这样的辗转反侧,相生相克。女儿的生日恰恰是母亲的受难日。女儿在对着烛光许下美好青春心愿的同时,母亲又悄悄地老去了一岁。母亲总是担心女儿跟自己犯同样的错误,又难免会亲手促成同样的错误。母亲总是希望自己能成为女儿幸福的源泉,又难免成为她痛苦的开端。女儿总是在试图挣脱母亲,而最终又成为了母亲,还要重新依靠母亲。女儿总是理所当然地攫取母亲明艳的花朵、胜利的果实,却很少懂得回头来抚慰母亲那浸透血泪的苦芽。泉眼细流,润物无声,母亲的情怀,时刻滋润着我的心田。
◆金芝(山西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