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南湾昔日缺水,我就用水窖囤积雨水。南湾的雨水自天际而来,归渠入窖,饮润苍生;雨水是离这片土地最远,又是距它最近的水源。
我在阴雨天给窖里放过水,大部分水源于廊檐水和院子里的积水,也有从山上汇流下来的山水。尽管这片土地缺水,但还不至于将从牲畜圈中流出的粪水也归进水窖里。水中的泥沙没有条件过滤,基本全都混入雨水流进了窖里,柴禾和杂物都被入水口的滤网挡在了外面,看水人的职责一则是及时清除入水口的杂物,一则是看住水,不能让水漫过窖口,窖里把水放满了等于没水,窖由旱窖和水窖两部分构成,旱窖在上,水窖在下,能装住水的部分是水窖,旱窖不能盛水,也盛不住水。
刚放进窖里的水太浑浊,吃不成,待放置一段时日,水澄清了,才能饮用。我也常从水窖里取水,系在绳上的水桶,难免会与窖水和窖口磕磕碰碰,为取水常将水桶留在了水窖里,让取水的人攥着一截麻绳不知所措。在水窖里取水,还得练就打捞水桶的功夫,桶从绳扣上滑落还好打捞,若是从桶的提手上滑落了,打捞上来的几率几乎为零。生性毛糙的人干不了捞水桶
的事,反过来说,捞水桶能磨砺人的性格,兴许是成长中常捞水桶的缘故,把我磨成了慢性子。喝着水窖水的人,性子都慢,性子太急了根本忍受不了日子里的煎熬。
人畜共饮一窖水,这是普遍现象,畜生们却比人活得警醒,它们能分辨出窖水的好坏。而人,只要窖里有水,就一直闷着头喝,遇到窖水中浮起了小猫、小狗、老鼠的尸体,还舍不得丢弃,弄根长竿子捞出来,再接着饮用,不是不讲究,实在没法讲究,要是有得选择,他们也知道这对身体极为不好。这些都是过去常有的事,见惯不怪了。
水窖用上两三年都要趁旱季差人去修缮,经水浸泡过的水窖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轻则掉下一片泥皮,重则会发生塌方。而差人下去正是要查找隐患并予以修缮的,多数时候,人们是可以完成清淤修缮毫发无损地回到了我们的身边,而不可控的事情也常有发生,因此而改写了命运的也大有人在,为了长久地从窖里吃那一口水,只有改写了命运的人才有时间去捶胸顿足地思考一番,而没有遇到过难处的人,总觉得自己不至于那样的倒霉。
专司给水窖放水的人在临走时,不忘堵死了水眼,盖实了窖
盖。每个人在离开家的时候,都想着在不久将来还要再回来,他们觉得只是出一趟远门,把所有带不走的物资都妥善安置在原地,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这条后路,一留就是十余年,结果路依然在那里,却不见再有人走过,路也就在等待中长满了荒草。然而荒芜了的岂止只是路?
无人经管的水窖,经年放不上水,就成了干窖,水窖最终因干渴而死,渴死后的水窖,窖台上的铭牌只记载了它的生年,卒月只装在放水人的心里。
当我立于一口干枯的水窖前时,俱往的人和事全都立起来站在了我的面前。“水窖”一词曾是逝去的岁月里一直陪伴着我们的一个热词,曾在干旱的土地上盛行,但是它终是随着村容村貌的变迁而显现出斑斑岁月的痕迹,它盘踞在柏油路的路基下面,加上高高的窖台也是深深地凹陷下去了,自来水引水的管道横贯而过,地面上留下新土回填的印痕。突兀的一截老墙和窖台遥相呼应,他们曾是我的乡亲活在世上的半分家业,而今它们相继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老墙若要回归土时,正好可以将水窖填平,将旧的时光和物事全部从这片土地上抹去,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