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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马

2024年04月22日 

随着生态文明的日益进步和动物权利的深入人心,动物园受到了很多人的诟病,有的人认为它剥夺了动物们的自由,让它们在相对狭小的空间里苟且度日,不过,无可否认的是动物园并非一无是处,它在保护濒危动物方面起到了积极作用。另外,最重要的是,它让普通的民众有机会见识那些千里之外,甚至是异国他乡的珍禽异兽,不仅增长了他们的见识,而且让他们真正知晓了世界的广博和自然的奇妙,正如早期的动物园的宣传语所言:“去动物园就像历险一样,它可以让我们体会到大自然的魅力,给我们带来无尽的惊喜。”

我第一次到动物园是在4岁时,那时候居住在老家的外爷爷和外奶奶生病了,我随父母到几百公里外的大罗山脚下探望他们。返回的途中要经过银川,父亲决定在此停歇一晚,并且将我带到中山公园的动物园里。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整个宁夏应该只有这一家动物园,它不算太大,也没有特别稀罕的动物,我只见到了几只梅花鹿和一只小野猪,不过对于年幼的我而言,它们已经算得上是叫人眼界大开的珍禽异兽了,我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着它们,忍不住要伸出手指触摸它们,心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新奇与光亮。

见到更大的动物园和更多的珍禽异兽已是25年后了,那一年,我和妻子报团到北京旅游,其中一天的行程便是游览北京动物园,这座有百年历史的动物园占地颇广,鸟兽众多,我在这里见到了水豚、猩猩、熊猫、金丝猴等珍稀动物,当然最令我震撼的还是非洲象、长颈鹿、犀牛和河马这些身形庞大的动物,以前我只在电视上见到过它们,眼下隔着栅栏站在它们跟前,我真切地感知到了人类在形体上的渺小以及其他物种的不可思议。我尤其喜欢的是河马,它身形虽大,却是脾性温顺的食草动物,不时张开宽阔的嘴巴向饲养员索要食物,两只小得不合理的耳朵像铃铛一样晃来晃去,驱赶飞虫。我在河马馆前待了很久,这种憨态可掬、难得一见的动物仿佛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它让我忘记了生活中的各种琐碎和艰难,叫我获得了丢失许久的宁静与安适。

再一次见到河马是在三年之后,这三年里生活很是不顺,骑着三轮车的大哥在归家的途中被农用车撞倒,当场殒命,他的不幸离世让父亲和母亲伤痛不已,老了很多。随后进行的官司也让我身心疲惫,愈发沉默,而这些年里我又恰好遇到了职场上的不顺,终日郁郁寡欢。马尔克斯说“时间平复了一切,尽管那些伤痕无法真正消失,但不会再让人感到疼痛。”寒来暑往中,父母总算不像一开始那般疼痛了,他们竭力让生活平静如初,可能是失去至亲之人的遭遇让他们更加珍惜亲情,他们打算到银川看一下久未谋面的大姨爹和大姨妈。

大姨爹和大姨妈年轻时和父亲母亲一起在老家劳作,后来定居到了玉泉营农场,他们退休之后又搬到了银川,住在唐徕小区的一间老楼房里。父亲和母亲带着侄儿来,我打车将他们送到了地方,四位老人相互打问着各自的身体情况以及曾经熟知的人,感慨着时光的易逝和世事的无常。中午表哥过来,从附近的饭馆里叫了几个菜,安排我们吃了午饭。父亲和母亲还想继续同大姨爹和大姨妈攀谈,但表哥的送客之意已经很明显了,我们只好起身告辞,此时才是下午两三点钟,直接回家有些早,加之天气不错,我便打车将父母和侄子带到了中山公园。

来到公园里的动物园后,我惊喜地发现这里居然有一只大腹便便的河马!原来为了增加园里的可看性,动物园方面和其他省市的动物园进行了临时性的动物交流,这只在西北难得见到的河马便是从外地交流过来的。父亲、母亲和小侄子都是第一次见河马,他们的眼中闪耀着新奇的光亮,乍看上去像是晨曦初露时候的启明星;他们的脸上也敞露出久违的欢颜,酷似春回大地之后的新绿初露、富有生气的田野。

观看河马的人有很多,他们当中的相当一部分应该都是父亲和母亲这样的来自乡野、茹苦一生的农人,他们熟悉自己耕种的土地,能辨得出生长于其间的每一株杂草,也能凭借经验准确地道出眼下的节气,但他们大都没有机会见识更遥远的世界,知晓迥然不同的气候与风貌。面前犹若神兽一般的河马仿似上苍带至他们面前的珍宝,他知晓他们的辛劳与不易,将山陬海澨之地的生灵呈现于此,犒赏他们,宽慰他们,给予他们一个小小的节日和一个小小的庆典。

即便是从头到尾将河马观看了好几圈,大家仍旧舍不得离开,零零星星地围坐在跟前。父亲和母亲也坐在一棵树下,下午的光线从树缝间投落下来,仿佛在地上撒了成千上万枚崭新的银币,一片斑驳之中,他们的面庞也显得更加和善亲切,笑容可掬,就仿佛大师笔下的一幅油画。此时此刻我觉得,时间似乎放慢了脚步,像地上缓慢变化的光影一样变得从容,淡然,它一定也想让眼下的情景变得隽永恒久。

我又忆起了儿时跟随父母来到这里的情景,时光过了这么多年,那些梅花鹿和野猪早就不复存在,我也由懵懂无知的孩童变成了头发脱尽的中年人,但心间的那份欢愉与幸福却是如此相像。

直至黄昏渐近,我才和父母、侄子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动物园,告别了仪容不凡的河马,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未能趁大哥在世时带他瞧瞧河马。

有人说每一个人、所有的生命都是河里的鱼,而岁月是最富耐心的垂钓的老人,我们最终都会被他钓走。果不其然,差不多在观看完河马之后,母亲的身体便每况愈下了,她没法再顺畅行走,先是拄上了拐杖,接着又坐上了轮椅,最后干脆卧床不起。母亲被褥疮和各种并发症折磨了好几年,最终在苦痛中撒手人寰,她这一生着实是痛比福多,苦比甜多。说来奇怪,在母亲病危之际,我又梦见了规模庞大的动物园以及白熊、河马等巨兽,也许天堂真的就是夏日的动物园的模样,母亲要去那里了。

母亲病重之际曾经颇为遗憾地说:“这辈子哪都没去过。”这叫我颇为自责也颇为心痛,她身体尚好时我忙于自我挣扎,没能带她见见世面。吸取这一教训,母亲丧礼办完后,我借出差之际,将父亲带到北京。除了陪父亲逛故宫、天坛和颐和园外,我还将他带到北京动物园,让他瞧瞧这里的珍禽异兽。不经意间,我们来到了河马馆,再次见到身宽体胖的河马后,我和父亲都安静了下来,好半天没有再说话,父亲的眼中像是噙着碎银子,亮晶晶的,不过它们不是欣喜的亮光,而是伤感的泪光。毫无疑问,父亲忆起了几年前和母亲在银川市中山公园动物园里观看河马的情形,往昔犹在眼前,一切却已物是人非。

◆ 赵华(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