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调到农场水产站之前,我从未听说过麻婆豆腐,更别说品尝它了。农场里有好几家豆腐坊,就连我所在的第四生产队里也有一家。生产队里的人大都来自于中宁县,因此食用豆腐的方法大同小异,大体上仅有两种:一种是将它们和白菜叶子一起炒,另一种是切成片用平底锅油煎。我父亲并没有学过厨子,但他敢于创新,他尝试着用一口黑色的砂锅来炖豆腐,炖出的豆腐块看似鲜嫩软滑,实则富有嚼劲,最了不起的是他分明只是加了些花椒大料之类的调料,但豆腐居然有一股隐隐的肉香,这叫我们兄弟姊妹几个颇为欢喜,我们嚼在口中的仿佛不是豆腐,而是过年时才能吃得上的炖肉。
我一度认为砂锅炖豆腐就是世上最好吃的豆腐了,但就在此时,父亲调到了农场新成立的水产站。农场的东头有好几个面积不小的野湖,里面银鱼游弋,群虾嬉戏,经人建议,农场里依托它们发展起了水产养殖,父亲是作为会计被抽调过去的,一同被调去的还有一位名叫李乐田的叔叔,他是湖南人。湖南江河湖泊多,湖南人见过吃过的鱼虾也多,他自然也就成为水产站技术员的不二人选了。
农场里的职工少有食鱼的习惯,因此养成的草鱼、鲤鱼和花鲢大都要拉到十多公里外的城市大武口卖,卖鱼的时候若是恰逢暑假,而且拖拉机上还能坐得下人,父亲便会将我带上,让我也去开开眼界。有一回卖完鱼后已过晌午,一行人早就饥肠辘辘,便凑钱到一家小饭馆里吃饭,因为囊中羞涩,李叔叔和父亲经过简单商量决定点几个素菜,不过李叔叔强调其中一定要有麻婆豆腐。
我和父亲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菜名,父亲好奇地问:“麻婆豆腐是啥?”李叔叔故意卖了个关子,他笑呵呵地说:“等菜上来你就知道了,你绝对爱吃。”
前面两个素菜都稀松平常,只是油用得稍多一些,但当那道麻婆豆腐端上来后,我和父亲几乎同时发出了惊叹声。在我的印象中,豆腐只有两种色泽,一种是白菜炒豆腐的洁白如雪,另一种是煎豆腐的略显金黄,但麻婆豆腐却如同老奶奶的剁绣一般色彩艳丽,却如同初升的太阳一般热烈澎湃,一方方的小豆腐块金灿油亮,同时又被红艳的辣汁和勾芡所包裹,在它的身上还点缀着棕色的花椒和绿色的葱花。有一年国庆节,我和父亲到大武口游玩,街道上挂满了旗帜和气球,充满了仪式感和节日气氛,我觉得面前的这盘麻婆豆腐就像是在用某种仪式欢迎我们,鲜艳丰富的色泽正是它献给我们的小小庆典和隆重欢迎。
当然,这道充满热情、叫人眼前一亮的菜品并非徒有其表,阵阵浓郁的香味跟随着袅袅腾腾的热气迫不及待地扑入我的鼻中。我们的鼻中就像羁留异乡的游子终于等来了他的家人,又像在山中鼓琴的伯牙终于盼来了子期。我和父亲本打算用筷子去夹豆腐,但李叔叔说:“麻婆豆腐太滑溜,得用勺子搲,另外,它和芡汁一起入口才叫香。”李叔叔随即要来三只铁勺,我用勺子连豆腐带汤汁搲了一勺塞入口中,瞬时间便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丰富口感征服了。我之前吃过的白菜炒豆腐、煎豆腐和砂锅炖豆腐大体上只有咸香两味,但麻婆豆腐除了咸和香外,还有麻、辣、鲜、烈等各种味道与感受,它们叫我联想到了过年时燃放的礼花和生产队里顾姓的四川婆姨,大大小小的礼花用尽了自己的缤纷与热情来装点除夕的夜空,顾姓的婆姨用尽了自己的泼辣与强横来顾惜自己的丈夫,而口中的麻婆豆腐也用尽了自己的所能来讨好我们的味蕾,激发我们的食欲。
从上菜的时间判断,麻婆豆腐里的豆腐块肯定被文火炖煮过,它们各个形体完整却格外鲜嫩,几乎到了入口即化的地步,怪不得李叔叔要让我们用铁勺来搲它。另外,麻婆豆腐除了吸收了辣椒、花椒、麻椒、豆豉等调味料的精华外,还吸收了撒入其间的肉末的滋味,这叫它们有真切的肉香。清代的袁枚在《随园食单》里说:“豆腐的味,远胜燕窝。”麻婆豆腐得到了多种料品和肉末的味道,其滋味真的是丰富至极,叫人留恋。包裹着芡汁和红油的麻婆豆腐很烫,我和父亲将铁勺放在口前扑扑地吹着,希望它们能稍稍变凉些,一旁的李叔叔却毫不介意地大口吞咽着,他告诉我们说:“麻婆豆腐就要趁热吃,趁烫吃,这样才有滋味,越凉就越不好吃。”李叔叔说的完全是经验之谈,我后来曾经做过实验,将麻婆豆腐放凉了才吃,结果正如李叔叔所言,它们仿佛失去了活力与热情,失去了生命与灵魂,那种充斥口腔的热烈与奔放,那种无法阻挡的麻辣鲜香,那种叫人欲罢不能的过瘾与酣畅全都荡然无存了。就这样,我和父亲适应着口中的热烫,一勺接一勺地品尝着这滋味独特的麻婆豆腐。我们将碗中的米饭和盘中的麻婆豆腐都吃得干干净净,一粒米也未剩,一滴汁也未留,个个满头大汗,意犹未尽,全身上下充满了说不出的畅快与舒坦。
李叔叔也不知晓麻婆豆腐之名因何而来,他只知晓它发源于四川,不过川湘都喜食辣,湖南人也格外喜欢这道菜。《华阳国志·蜀志》中说蜀人“尚滋味,好辛辣。”麻婆豆腐这样的麻辣红亮、醇厚酽实的菜出自四川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年幼无知,猜测麻婆豆腐中的“麻”字正来自于它的麻辣,而“婆”字多半是因为发明这道菜的是个厨艺颇佳的老婆婆。我的这番胡乱猜想竟然歪打正着,据说麻婆豆腐正是起源于成都北郊万福桥的一位陈姓的老婆婆,并且有一首诗为证,“麻婆陈氏尚传否,豆腐烘来味最精,万福桥边帘影动,合诗春酒醉先生。”
自从知晓并品尝了麻婆豆腐后,我和父亲便都喜欢上了它,再和李叔叔一道到大武口卖鱼时一定要点一盘红彤彤、金灿灿、香扑扑、热乎乎的麻婆豆腐,每一回我们都吃得热汗涔涔,红光满面,生活中的那些艰辛和苦恼仿佛都烟消云散。父亲曾经尝试过做麻婆豆腐,并且还向李叔叔讨教方法,但叫人遗憾的是他始终未能做出那种兼具“麻、辣、鲜、香、酥、嫩、烫、整”,能够同饭馆里的菜品相媲美的麻婆豆腐。我猜这主要是因为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里,父亲无法买到齐全的调料,而那些麻椒、花椒、豆瓣、豆豉之类的调料多半只有四川籍的厨子才能从老家带来。
长大之后我离开了农场,定居在城市里,有的时候碰见四川人或者湖南人开的馆子,见到菜单上有麻婆豆腐,便会情不自禁地点一份。品味着麻辣浓香、醇厚嫩滑的麻婆豆腐时便又忆起了当年的时光。“惊风飘白日,光景两驰流”。仿佛在转眼间,我便人过中年,先是听到李叔叔辞世的消息,接着又送走了年届耄耋的父亲。他们虽然消殒在了尘世间,但和他们一起吃麻辣豆腐的美妙时光我却永远记得。
◆ 赵华(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