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国曾被称为“自行车王国”，那时自行车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前时，网上兴起一个概念叫“中式梦核”，具体表现形式为以千禧年代的低像素照片为主，蓝色玻璃镶嵌的供销社大楼，两室一厅的单位家属楼，琳琅满目功能丰富的小卖部，捧着盆罐排队等待爆米花的孩童，配合舒缓灵动的音乐，让人陷入一场老电影般的回忆中。而骑行在其中，是最具律动感的怀旧印象：和伙伴们吵闹着行经夏日一排排绿树，文化馆的喇叭播放着激昂进行曲难掩蝉鸣的聒噪，男孩超过女孩，女孩又超过男孩，有人在下坡时撒开双手，风灌满胸膛鼓起轻薄校服，闭眼飞翔。这么想着，仿佛能闻到十几年前橘子汽水的味道，那些记忆中骑在单车上模糊又清澈的面孔一个个咧着嘴朝我笑，却是无声。
刚上初中时候，家属院的孩子们都陆续开始学单车，那时单车的款式分为带横梁和不带横梁两种，凤凰牌居多，没有现今大城市随处可见价格高昂的“小布”折叠车。带横梁的单车车轮半径大，但还处于发育中的幼小身躯只能艰难地将右脚从杠下穿过去踩踏。每每放学回家后，整个院子里一群踩着单车风驰电掣的小孩，或并肩齐驱，或前后追逐，楼上大人伸出脑袋焦急地喊着“慢点慢点”，却似乎被夜风一吹而过，听不见任何声音。转弯处是能反超的，所以大家都不多拐一点点，几乎所有人在临近前铆足劲儿怒踩踏板，那种疾驰而过一览众山小的初始感受，是年少时能记起的为数不多的场景之一。待大家学有所成后，家长们众筹购买了奖品，周末在还是黄土地的操场为孩子们举办了竞赛，第一名是位高年级的伙伴，在我们还学习平衡时，他已可以放手揣兜恣意横行了，那天毫无悬念一骑绝尘，英雄牌钢笔就这样被收入囊中。
时光拉回至现实，不晓得从何时起，身边很多朋友开始重新选择骑行作为通勤方式，正如时尚是个永恒的轮回，快速的生活节奏在给人们带来便捷高效的同时，也无形中隔绝了人与人、人与自然最直接和纯澈的连接，但还好，人类的本性中始终为那些快速后退的生活方式和容纳情感价值的复古元素，留有宝贵的接纳空间。潘姓友人是位教育工作者，平日气质卓越不落窠臼，借由出色的业务能力已在同龄人中早早迈入领导岗位，当她在朋友圈展示骑行装备时，我开始意识到骑行圈已不再全是那些麦色肌肉、激越如火的男性爱好者，越来越多的优秀女性加入，让参与骑行的人群画像逐渐丰富起来。小王是社区卫生站工作者，平日生活中社区空巢老人打交道较多，闲谈中了解了很多人的生活状态，并有几个不错的忘年交，除了医治，更多时候他扮演心理疏导师的角色，每当有熟悉的患者过世，或工作中遇到些无法言说的困难，他都通过骑行去排解。在某个微风清凉的工作日傍晚，抑或某个云卷云舒的周末凌晨，装好水壶，戴上头盔，穿上骑行衣，沿着规划的一条充满季节风情的路线，追逐日出与日落。霞光尽染的天际，会让人心生出各种情绪，浅浅的自豪，澎湃的畅意，还有莫名的惆怅，人生阶段中各种可感怀的况味，都在骑行的终点得到某种反刍，让人们在这种确信的情绪中，调整自己更好地去迎接充满期待与未知的明天。
那年春节后去上海出差，遇到冷雨天气，间歇性的阵雨让整座城市蒙上氤氲雾气。处理完工作，待雨停歇时，骑上共享单车，撇开水泥森林，拐入逼仄又富有年代特色的巷道，有些路烟火气浓一些，各种地域特色的小吃门店排着长队，女士悠闲牵着爱犬漫步在雨后洁净的街道；有些路两排的店铺雅致复古，咖啡店和酒吧的装潢简单质朴却又体现出上海人对精致慢生活不遗余力地追求；有些建筑上写着某段光荣历史的遗址简介，不由驻足细看良久，再一拐出巷道，赫然看到剧集《繁花》的取景地苔圣园。即使在自己熟悉的城市中骑行，没有目的的游荡，有时能发现城市中开车无法抵达的景致：废弃的旧工厂、干涸的盐碱地、荒芜的铁轨，好像慢行在时空隧道中，莅临城市的遗址，让你更深入地了解城市的肌理，它远比想象中要广袤与丰富。
骑行也是在经典电影中时常出现的桥段，穿过一片翠绿麦田的沉默男主迎着灿烂千阳，在雨中挂着泪珠坚毅飞奔的女主冲刷着心中郁结，在沿海公路飞驰的少年载着女友消隐在夜色中，远处的海浪沉闷地拍打着沙滩，没有太多旁白，只是远景与特写的转换，心绪沿着骑行途中的景色缓慢流淌，但已然让观者能拾起影中人的情绪，因为那是我们都曾经历过的。骑行从来都是项孤独的运动，即使数人结伴，依然明白能把握前行方向的只有自己，同行不代表着永久陪伴，总有那么一个路口我们要告别，总有段夜路需要独自行经。在各种不明路况和天气中冒险的同时，这段长短不一的路程也是我们爬梳情绪的漫时光之一，紧攥握把，速度由自己掌控，无障碍地同微风、阳光和绿意拥抱，可以没有目的地，就这样一路向北，那些需要排解的情绪似乎在这场“疾行”中借由汗腺挥发掉，身边的景物如一帧一帧电影画面从身后退去，冷雨，暖阳，昏黄路灯，浓郁绿色，都成为此刻心情的点缀，那些行经的过去已然无法掌握，但目视前方，坚定地踩着单车向前，身体成了心境最直接的映射。
回想小时候沿着下坡路骑行呐喊的场景，记不得那时的自己缘何如此单纯快乐，直至有次沿着山路行走偶遇一位左摇右摆慵懒骑行昂首高歌的中年人时，整个空气都被他的热情感染，我想，那些原本以为会永远失去的回忆，或许还可以再找回来。
◆ 李泱（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