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小说《茉莉香片》，早期读的时候觉得有点无聊，不明白她为何要写这么一篇小说，要塑造聂传庆这么一个默默无闻、可有可无，又有些古怪的年轻人？远没有她的《金锁记》写得那么跌宕起伏，那么令人印象深刻。

《金锁记》通篇仿佛有无数小刀子，在一刀一刀扎你的心。三十年后，每想起那个曹七巧，身上还会有凛凛的冷气，想起她那一双儿女的命运和惨死的儿媳妇，真是恨不得扇七巧一巴掌。她自己戴了一辈子枷锁——金枷锁，好不容易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又把枷锁套在了儿女和媳妇的脖子上。时代在进步，唯有她在原地踏步，都是新社会了，其他女孩子都进洋学堂了，她还试图给自己的女儿裹足。她当媳妇时受的委屈痛苦，后来又变本加厉地对待自己的儿媳妇，悲剧就这么一代代演了下来。

大概是觉得《金锁记》笔法太“刻毒”了些吧，张爱玲后来又以《怨女》为题目，重写了一遍《金锁记》 。就像把手里的刀子换成了鞭子，照样是揭露和斥责，但这次的力度明显小了许多。《怨女》的语言要温和得多，情感上更多的是宽容慈悲。让人对书里的银娣多了一份理解和同情。

七巧的儿女们走了她的老路，甚至比她的命运更悲催。银娣的独生子则被她亲自管教成了一个与新时代格格不入的窝囊废。

原生家庭对子女成长的影响，这一点在《茉莉香片》里尤为突出。

《茉莉香片》要在读完了张爱玲的大部分散文后去读，方能读懂小说里隐含的苍凉和心痛。这是一篇以她的弟弟张子静为原型，以她的原生家庭为背景创作的小说。

张子静从小在鸦片的烟雾缭绕中长大。父亲和继母都抽鸦片。父亲一生不得意，原配也就是张爱玲和张子静的母亲离开了他，没有工作，又不擅理家，靠着祖上的遗产生活，只出不进，渐渐坐吃山空。对两个子女的教育严厉教条，简单粗暴。张子静长得文弱清秀，性格懦弱内向。他一生未婚，也无甚作为，生活贫困到曾写信向姐姐求助。晚年栖居在上海一间14平方米的房子里。可以说是孤苦一生。

年轻时的张爱玲因为文学红遍整个上海滩。写作让她认识结交了许多文化名流，也给她带来了丰厚的财力。她聪明、漂亮、浪漫、文艺。她爱过，也痛过。“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这是她的名言，也是她自己的人生写照。在上海，年轻的她活得我行我素，无畏人言。

同样的家庭，为什么张爱玲和张子静的人生差别会这么大？难道原生家庭对张爱玲没有影响吗？怎么会没有！她的小说，读起来总是给人感觉华美又苍凉。仿佛一块旧年的绸缎，翻出来，上面的凤凰刺绣依然华美绚丽，但毕竟是旧的，底子是苍凉的，甚至千疮百孔的。就像她的家庭，看着家世显赫，轰轰烈烈，架子搭得足够大足够堂皇，其实支撑架子的都是朽木，雕梁画栋却粘满了蜘蛛网。

张爱玲十八岁时，因和后母口角，被父亲毒打一顿后，从家里偷跑出来，投奔了母亲和姑姑。总算是离开了那个牢笼般的家庭。可弟弟张子静就没那么幸运了。张爱玲在家时，张子静还有个伴，有个亲姐姐陪着他。姐姐一走，他周围的世界彻底冷了下来。他也试图离开家。有一次，他抱着一双球鞋去了母亲和姐姐的家。但是母亲说，她的钱只够养活一个孩子。他只好又抱着球鞋回去了。可怜的文弱的少年，他能怎么办？回去继续在那种旧式的、冰冷的家庭里挣扎着活命罢了。渐渐地，他也就养成了一种敏感戒备、内向自卑、懦弱冷漠的性格。

《茉莉香片》里，传庆的父亲说过一句话，“打了他，他倒是不哭，就那么瞪大了眼睛朝人看着。我就顶恨他朝人瞪着眼看——见了就有气！”瞪着眼睛朝父亲看着的传庆，目光是惶恐的，又是呆木的。又写，“总有一天（父母都去世了）……那时候，是他的天下了，可是他已经被作践得不像人。奇异的胜利！”等等。

传庆不是生来就是这样的，那么，该恨他的父亲吗？可他的父亲并不是有意要把他训练成这样的人的，他也有自己的意难平和不得已。怨他早逝的母亲吗？他母亲即便活着，也是旧家庭门当户对的牺牲品。她不爱传庆的父亲。

茉莉香片是一款茶，也就是现在的茉莉花茶吧！花茶本该是香的，可是，张爱玲在小说的一开头说“我给您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

这一壶酽酽的、冒着热气的茉莉香茶，我尝了一口，的确是苦的，很苦。但最苦的，还是给我们沏茶的那个人吧。

◆ 杜会玲（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