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秋,我曾有过一次西北之行。一路北去,苍茫、高远、荒凉,风沙辗转、时光迁移,大自然仿佛刚刚诞生,原始之美让人生出无限感慨与怀想。前不久,收到杨建虎新出的诗集《时间的秘密花园》,词语如山岳耸峙,而斑斓诗思从现实的峡谷中穿越而过,让我又一次回味起风沙与汉字共席卷、心绪与山原同起伏的西北。
我和杨建虎相识于2020年秋。他话不多,有着西北汉子常见的朴实、少言。但这本诗集,让我见识了他细腻、柔软的另一面,就像开在莽莽大地中的一朵花,迎风摇曳,显然他黄土高原般厚实的身体里有着一颗敏感的心,并以此为基石来开拓他的诗歌疆土。
当我们阅读一位诗人的作品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问题:诗人为何写作?作为一种创造性行为,写作的理由有无数种,而且言人人殊。对于大多数诗人而言,写作总是缘于一种自发性的冲动,本我的需要、原始的生命冲动在激荡,命令他歌唱,这也就是诗人常说的“不是我在写一首诗,而是一首诗在写我”。
读完这本诗集,我想用两个意象来表达作者的诗歌精神图谱,那就是:石头和大海。
石头在大地中沉睡,但也在歌唱。在他的诗歌中,石头主要以山原的形式存在,他写麦积山、西海固、长城塬、古雁岭,写从石头缝开出的花,秋风扫过石头的纹理,夕阳把手掌贴在塬上,带来一种温情和暖意。而在或大或小的石头中间,在山脉脚下,在峡谷中,生活就这样展开,自然与人间之美也在生长。“那村庄、河流、树木、飞鸟,都使我油然而生赞美之情。也许只有诗歌,才能表达这种内心难掩的冲动。”在代后记《留住一个梦》中,作者这样写道。石头是自然的结晶,时间和大地的秘密沉积在其中。同样,诗歌也是一种精神的结晶,它是情感的分泌和堆积。在诗人的笔下,不论是西海固、贺兰山、雪原、峡谷,还是葵花、落日、果园、大雪夜,不同的色彩和不同的心绪闪耀着生命的情意,把温暖的记忆带给他。他曾在诗歌中坦率地剖白心迹:“爱清澈、高远的蓝天/爱干净、温暖的阳光/爱大自然里悄悄萌动的草木和花朵”。所谓见花落泪、见月伤心,而诗人则将这些风景内化为自己心灵的一部分。
杨建虎的诗歌也多次对风景细节、对日常生活的具象展开描写。但这些本质上仍然是一种无意识冲动,它源于自发性,尚未进入自觉的序列。用诗人的说法就是:“贺兰山下的城市,有我被困已久的腰身”。
正是缘于此,一块大西北的石头醒来了,它望向大海,接受着东南方吹来的水汽,海风带着鸥鸟的翅翼划过心尖,将歌唱与鸣叫放入内心。“一个从黄土高原走来的人/常常心怀大海”,“做梦的时候,都会想到/我从南方归来,此刻/大海起伏如黑夜的巨兽”。此时,诗歌变成了自觉的行动,一种对心灵自由的呼唤与寻找:“而我将继续上路,从渐逝的雪地出发/我将走向/另一条未知的道路”。
大海的每一滴水中都包含着诗性文字的精华,它以其广袤无垠,以其变幻莫测的无限,向不羁的心灵发出召唤。此时,写作就变成了一次行动,石头下沉,海水上浮,将诗人从本我的领域托举出来,进入自觉自在的境地:“许多时候,只能在荒芜的时间中抱紧自己/听凭夜晚恋人的冲动和哭泣/穿透隔壁的窗户/投向荒凉而寂静的大海”。自由给予诗人以自觉,以力量,甚至还蕴藏着一丝决绝。
“词使受挤迫的心灵自由。”词就是那日夜激荡的海水,它以自身的广阔承受着压力,化为柔软,让心灵得以自由。意大利当代作家伊塔诺·卡尔维诺曾说:“诗歌向来是这样的,让大海从一个漏斗中通过。”心灵就是这只漏斗,万千海水都从中穿过,它将去寻找潜在的潜游者。
思不群(江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