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觉得读书需要三种东西:对语言的通达、对义理的敏感、对世道人心的洞察。前两者,许多人都有强调,而第三种,一些人却无意中忽视了。
顾颉刚先生是杰出的历史学家,他在研究整理《诗经》《尚书》《论语》等书中的上古传说时惊讶地发现:上古人物的事迹,时代越往前越笼统,越靠后反而越细致,有的人物甚至在之前时代的文献里未曾出现过。因此他提出一个学术观点:中国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这种重要史学理论的诞生跟他的人生阅历直接相关。大学时顾颉刚痴迷京戏,稍有空闲便往戏园跑,时间一长,他留意到所看的戏“从史书到小说已不知改动了多少,从小说到戏剧又不知改动了多少,甲种戏与乙种戏同样写一件故事也不知有多少不同点。”后来研究历史,他突然感悟到,古人事迹之流传与某些京戏之演变的过程非常相似。
丰富的阅历可以培养一个人的质疑精神,也有助于我们读懂诗文中的“味外之味”。贺知章有一首《回乡偶书》非常著名:“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首诗表达了诗人对故乡的疏离,故乡对诗人的遗忘,如果我们阅历再丰富点,还会读出“笑问”诗人的儿童之可爱。宁静的村庄突然来了一个白发老头,大家都没有见过,有些世故的大人无动于衷,原先干什么现在还干什么,唯独天真无邪的孩子热情地围上去问长问短,这是一幅多么精彩的人情图啊!我想,这些孩子当时一定给了近乡情怯的诗人以巨大的慰藉。
李白写过一首《夜宿山寺》:“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此诗的表层意思无非是说楼房很高,似乎伸手即可摘到星星。诗人连说话都轻轻地,生怕惊动了天上之人。但这是诗歌的全部内容吗?显然不是。李白生性浪漫、侠义、好酒、天马行空,此诗就流露出了浓浓的出尘之念。李白与杜甫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李白更关注个体的境遇,更在意能不能浪游、自己开不开心;而杜甫立足滚滚红尘中,更关注权力滥用、贫富不公,同情社会底层的民众。李白的诗超脱、空灵、飘逸,适合闲暇时把玩;杜甫的诗真诚、沉郁、悲悯,可以在寒冷时充当灵魂的篝火。前人称李白为“诗仙”,称杜甫为“诗圣”,真是知人之言。
阅历是由各种各样的沟沟坎坎、悬崖险滩锻造的,一个人有深厚的阅历,意味着他曾经深入过这个世界的内部,看到过自然与社会的许多真相。带着阅历去读书,我们的心情、智慧、见识才会渗进书里,从而发现超越文字的幽微。
游宇明(湖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