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牙齿,曾经疼痛过,看过牙医,用过牙药,后来松动了,开始是轻微的,后来是越来越严重,不能咀嚼,不敢咀嚼,不会咀嚼,现在,它终于掉落了,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
这是一颗饱经沧桑的牙齿,已经不再是洁白的颜色,已经不再是完整的形状,已经不再是坚强的身体,长期的咀嚼,已经是伤痕累累。
牙齿上面,有淡淡的雪花膏的味道。小时候换牙的时候,这颗牙齿迟迟不见长出来,我从开始的耐心等待到最后的心里发慌,奶奶说,需要一个新媳妇用手摸一下,牙就会长出来。于是,我就在一户人家新婚大典的时候,凑过脸去,张开小嘴,满是虔诚地请新娘子摸一下,我感觉到了新娘子柔绵的手指,还嗅到了一股雪花膏的味道。功夫不负有心人,后来这牙齿终于长出来了,只是前面的牙齿因为没有限制地随意长宽,后面的牙齿受到残酷的排挤,硬是从侧边顶了出来,大人戏谑我这长的是“战备牙”,坚固耐用,有备无患。
牙齿上面,有咀嚼的痕迹。一日三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咀嚼生活,尝不完的酸辣苦甜,道不尽的辛苦疲劳,原本有棱有角的牙槽已经被磨平,从年轻时候的肆意撕咬到年老时候的优柔寡断,从年轻时候的狼吞虎咽到年老时候的细嚼慢咽,从年轻时候的风卷残云到年老时候的囫囵吞枣。
牙齿上面,有啃硬骨头留下的创伤。我一直认为,啃骨头是人生的最佳享受,一盘骨头上桌,肉香随着袅袅升起的热气氤氲开来,直蹿鼻腔,我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遂高高地撸起了袖子。骨头上面的肉虽然不是太多,但确定是太香。上初中的时候,进过一次食堂,那时候都是把饭馆叫食堂,看到案上的骨头,我才想起来有好长时间没有吃肉了,牙齿痒痒的,好像有无数个虫子在蠕动,一个肉体的我和一个精神的我在激烈地斗争着,一个说吃肉,一个说囊中羞涩不能吃肉。几个回合下来,精神上的我终于招架不住肉体上我的狂轰滥炸,缴械投降了。骨头称出来几斤几两,吃完肉,把牙齿剔得干干净净的,骨头收集好,再去称几斤几两,这是减法。吃肉的时候希望肉多一点,算账的时候希望骨头多一点,人生好像一直很矛盾。硬骨头啃多了,牙齿就有了创伤,一次不小心,骨头把这颗牙的一个角给扳掉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好像很有道理。
牙齿上面,有一道凹下去的地方,这是我吃葵花籽的时候留下来的,就叫它葵花牙吧。我把葵花籽吃掉了,葵花籽把我的牙齿磨损了,有收获就会有付出,有得就会有失,于是我释然了。
牙齿上面,有一个小洞,这是牙虫的“宫殿”。这牙虫跟着我蹭吃蹭喝,吃香的喝辣的,如果我是过清贫朴素的生活,牙虫还不会有寄生的温床,或许正因为我啃的肉骨头太多,才招惹到了它。一个蛀虫,在牙齿里面大兴土木,豪华装潢,贪得无厌,生活奢靡,好不自在,却把一颗本来健康的牙齿毁灭了,让我痛不欲生。牙疼不算病,疼起来真要命,随着牙齿的掉落,这牙虫的好日子也算是到头了!
嗟乎,一颗牙齿,风雨飘摇,岁月有痕,风吹叶落,生于安逸,卒于辛劳,五味人生,冷暖自知,贫困生活,粗茶淡饭,幸福生活,有滋有味。
爷爷老了的时候,总是把掉落的牙齿收集起来,说等自己入土为安的那一天,还要把这些牙齿一起带走。现在,我也决定为掉落的牙齿举行一场别开生面的葬礼,我谨小慎微地把牙齿埋在了花盆里,施肥,浇水,希冀着,明天能长出来一颗参天的牙齿。
◆ 张德芳(甘肃环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