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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照片里的宁夏 清代六盘山全景影像 2025年01月09日  郑文著

清代末年,传承千年的农耕文明在西方列强工业时代坚船利炮的轰震下脆弱而无助,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的签订,使得原本动荡不安的昔日中国更是遭受到悲凄而沉重的打击。于是,晚清有识之士主张变法,倡导洋务,以期于风雨飘摇之际力挽狂澜。

彼时,重镇兰州为西北官道之枢纽,然而却长期饱受交通问题所困扰。盖因兰州城毗邻黄河,原本仅城西有镇远浮桥,每年冰期来临之前需将其拆除,至翌年黄河解冻后复建如初。长此以往,不仅年复一年的拆建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及财力,亦无法满足呼啸而来的工业时代对交通物流之需求。

“无一桥永久贯通两岸”的千年交通难题,困扰着力图紧随现代工业化步伐的兰州道台兼洋务局总办彭英甲。

惟筑铁桥而通阳关大道。

于是,1906年,甘肃省与天津泰来洋行达成协议,由泰来洋行负责桥梁设计与建设,中方出资并承运建桥物资。

然而,彼时沉重的大型钢铁部件跨越千山万水的运送工作对于负责桥料运输的中方(甘肃省)可谓千难万险。经缜密推敲,决定自天津港以火车经过北京运至郑州后再经由公路运抵西安,继而沿官马西路(即之后的西兰公路)运达兰州。此运输计划的艰巨之处则在于:千吨钢铁翻越六盘山。

六盘山,于清代道路交通而言可谓绝境天险。根据笔者翻译,彼时,负责兰州铁桥营建的工程师,对于桥料转运沿途之艰辛曾有大篇幅的描述:“沿线道路状况糟糕得难以形容,一场大雨甚至可能中断运输数月。而最为艰难的,则是翻越六盘山天险。此间道路,沿着一条曲折蜿蜒的路线向天堑般山体的另一侧行进。在到达山顶之前,道路需要经过十二次转向,在另一侧为十次转向。而运载工具惟有毛驴和骡(马)车,在翻越六盘山路段之时,则需要十匹或十匹以上的骡马牵引一辆车。”

我生于银川,儿时亦曾目睹城郊道路上的骡马大车拉运物资的情景。通常一马驾辕,两马辅助。但逢上坡路段,则需要与其他骡马大车合作,将其马匹合并过来而增加牵引动力。待一车通过之后,再将所有马匹更换至另一车,助其通过。而十匹甚至十匹以上的骡马牵引一辆大车的形式,则闻所未闻。

时至农历岁末,第六十九批桥料运输车马大队一路艰辛过平凉而行至六盘山,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将官马西路上的落叶与尘土吹得漫天飞舞,蔚蓝的天空逐渐变得阴沉而凝重,云层开始凝聚进而如湍流般翻滚。或许,六盘山地区即将迎来一场不期而遇的暴风雪。然而,此时建桥迫在眉睫,车队不敢丝毫懈怠,惟继续前行,冒险翻越六盘山。一时间,运输车队兵民齐心协力的号子声、赶车人声嘶力竭的呐喊声以及烈马负重前行之际所发出的阵阵嘶鸣响彻寒冬时节原本寂静的山谷,夹杂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天空中经久不息地回荡。不时有骏马筋疲力尽而前膝跪地、无法站起,在众人的帮助下一次又一次颤抖着挺立身躯而奋力前行。待车队艰难跋涉至六盘山顶,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于怒吼的狂风中肆虐飞舞,吞噬了天空与山峦,空气中弥漫着冰冷刺骨的气息,仿佛整个世界即将冰封。车队至此,无论继续前行抑或后退,已概无可能。

而彼时六盘山顶,尚无空旷平台,且山顶道路旁除几间土房之外盖无其他建筑。车队兵民蜷缩于土房之中,没有人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何时才能停歇,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能够坚持到风雪之后旭日东升的那一刻。唯一能够确定的则是:以彼时条件,无论甘肃省府抑或固原、隆德等地官府,绝无任何形式的驰援能力,唯信由天命。况且,通常重车翻越大山之际,不会携带过多的粮草而给原本沉重的车队带来额外的负担。所以,即使能于六盘山顶熬过暴雪严寒,也未必能坚持到冰雪融化、道路无阻。

万分庆幸的是,因新春将至,平凉府曾给该车队特拨水酒十坛、干粮一百二十斤、熟肉四十斤,权作一百六十余兵民之年礼。于是,运输车队兵民在狂风暴雪的六盘山顶以酒驱寒,等候风停雪住。

暴风雪围困整整三天三夜,天气转晴,车队蹒跚下山。

当年国人以凌云之志和万夫之勇,仅凭人力、马车、驴车等简单而原始的运载形式,终将锅炉、水泥、搅拌机、起重机、铁桥构件等沉重而庞大的筑桥物资跨越千山万水运抵兰州。

先期建桥物资陆续抵达兰州之后,桥梁建设工作随即展开,并于1909年7月26日正式建成通车。

1928年,为纪念孙中山先生而将兰州黄河铁桥正式命名为“中山桥”,沿用至今。

上图,是珍贵的1907年冬季六盘山全景影像,即为建桥驻地工程师跟随桥料运输大队翻越六盘山前往兰州之际所拍。由画面中壮丽的六盘山以及盘亘于山体上的道路可以判断,这幅影像必然在六盘山顶红军长征纪念馆南侧的山峰上所拍摄,机位就架设在如今的高山气象站。而画面左侧为隆德方向,右侧为泾源方向,右下方,则是如今的六盘山红军长征纪念馆所在位置。

初见这幅影像,即被百年前六盘山宏伟壮阔的雄姿以及曲折回旋的天险道路而深深的震撼,于是决定,旧景重拍。只是数度专程前往六盘山,虽亦提前查询卫星云图,但所遇气象条件皆与清末影像不符,未能如愿。

2024年盛夏时节,再度奔赴六盘山并于山下驻守数日,期待六盘山区域出现天空湛蓝而万里无云之情形,以吻合清代影像之氛围。或为渊源,以气势磅礴的云海而著称的六盘山地区终现碧空万里,于是沿着暖色调的晨曦光芒所映照的六盘山古道,自和尚铺盘旋而上。徐徐山风吹过道路两侧寂静的山林,百年前桥料运输车队兵民的号子声与烈马的嘶鸣依稀仍在山谷中余音绕梁般回响。至庙儿坪,当年车队歇息的古庙以及饮茶暖身的小店早已消失于渐行渐远的历史之中,惟青松苍劲,傲然挺立,仿佛轩昂地诉说着当年千吨钢铁翻越六盘山那众心如城的往事。

来到六盘山红军长征纪念馆,一队青年学生在纪念馆的平台上热情洋溢地饱览锦绣山川、回顾庄严历史,这明媚的景象必然为当年勇往直前的红军战士所欣慰。而我则沿着山路继续向高山气象站攀登,因为昔日的摄影师亦自此而攀上高处的山巅。不同的是,今朝已修建宽阔道路通向高山气象站,而百年前,盖无通道,惟有沿山梁携大型木制照相机于寒冬之中穿越原始松林,举步维艰地攀爬高峰,方能拍摄到无比珍贵的清代六盘山全景影像。

至六盘山高山气象站观景平台,脑海中黑白色的清末六盘山全景与现实中壮丽的六盘山景象完美重叠而交相辉映,此番情景,无比震撼。我甚至没有急于架设相机,只是任凭澎湃的思绪在宏伟的峰峦之中感受浩浩荡荡的往事与川流不息的时光。

一百年匆匆而过。六盘山,不再是绝境天险;黄河上,已飞架若干虹桥。而风雪中的运输队、百年前的筑桥人,他们于苦难中自强不息的精神,已融入中华大地上气势恢宏的山峦与波澜壮阔的江河,神州如画而山河永固。

郑文著/文   图片由郑文著独家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