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老照片里的宁夏 穿越沙坡头的黑山峡通道 2025年01月22日  郑文著

百年前,由营盘水经中卫至银川的大道需过沙坡头。而彼时穿越沙坡头,绝非如今畅游5A级景区那般神闲气定的悠然与惬意。因当年绵延的沙丘与黄河之间全无间隙,原本曲折而行的道路,在此被横亘的沙梁完全阻断。倘若驼队至此,自可安步当车、踏沙而行。而骑马简行者,则需人、马竭力穿越沙丘,如百年前的甘肃省民政厅厅长林竞于《西北丛编》中记述:“邵、陈二君骑行渡沙坡,余则乘车至渡口,再行船渡。”此句体现出两种穿越沙坡头的方式:骑行可以通过,但车辆只能选择沙坡驿之渡船,舟行绕过巨大的沙梁。

至此,则存在一个问题:若乘渡船顺流绕过沙坡头,沿什么路线抵达登船处更为适宜?(逆水则是下船后如何行进)。因为百年前的沙坡头区域尚无包兰铁路、国道338线以及沿线麦草方格所创造的治沙奇迹,即使部分区域可以乘坐渡船避绕沙梁,周边大范围仍旧是戈壁黄沙,令人举步维艰。那么,是否存在一条通道,可以避开一望无垠的腾格里沙漠呢?

图一为1932年1月所拍影像。该系列影像完整地呈现了沿途景象:营盘水现今犹存的清代中卫与阿拉善的界碑,沙坡头的漫漫黄沙,黄河中的渡船,以及黄河中被誉为白马拉缰的宁夏引黄灌溉第一条引水坝——美利渠引水坝。结合行程记录,足以证明,拍摄该系列影像的旅人必然由营盘水经长流水后乘渡船绕行沙坡头而向中卫行进。

于是,我最初见到该系列影像之际,认为这幅影像中的山体,当为上河沿一带,也就是乘渡船绕过沙坡头之后拍摄。画面中有嶙峋的山体,悠扬的水车(左侧山体下部有水车,彼时沿河炭矿会建水车),还有川流不息的黄河,完全符合上河沿一带风貌。然而,多年来无数次徘徊于上河沿一带之黄河两岸,盖未见此景。

难道,这是沙坡头上游景象?

带着这个疑惑,2025年1月10日,经国道338线至孟家湾后,沿通往北长滩的道路向黑山峡行进。靠近黄河之时,道路在此原本转向西而通往北长滩,我则步行径直前往黄河岸边。就在峰回路转的一刹那,无比震撼的景象跃入眼帘(见图二)。

当渐行渐远的历史在气势磅礴的山川之中跃然而出的那一刻,追寻的情感与历史的答案在山光水色的峡谷中交相辉映,令我万分感动,以至于矗立此间,久久未能按动快门拍摄眼前梦寐以求的壮丽景象。

当年该团队何以至此,是走错了路吗,还是为了领略黄河黑山峡波澜壮阔之景色?

带着这个疑问,细察清末至民国时期中文游记,在袁大化所撰《壬子回程记》中曾有描绘:

“二十四日(1912年9月5日,笔者注),东行四十里,一碗泉小店两家,茶尖。距泉三里,水少。十里,茶房庙,旧路冲坏,上坡有岔道。三十里,长流水,店六家,种地七家。天方曙,记行八十里。二十五日,天阴。出店下坡入沟,路随水转,水随路流,盘旋曲折。于沟中三十里,黄河沿沙窝多野桃,有房三间,王晋卿署中卫时题‘聊避风雨’额。至此无路,河随炭山湾下,人马由此岸沙山上行,下临急湍,浮沙没径,车辆用船渡至沙坡驿,约十里,舟仅容两车,三舟往来终日。炭山皮厚数丈,下皆煤炭,沟洼处毕露于外。”

袁大化此行,由营盘水进宁夏后,过甘塘经一碗泉至长流水,进而盘旋曲折三十里至黄河岸边。而“至此无路,河随炭山湾下”,与影像吻合,画面中黄河对岸(南岸),即炭山。“有房三间”,则应建在此处河滩高地之上,也就是拍摄影像时的机位,且此间惟有这处高地适合建房。当年的三间房处还有王晋卿题写的“聊避风雨”匾额,王晋卿即曾为中卫知县,亦曾参与编撰《清史稿》《新疆图志》等巨著的王树枏。

袁大化曾任新疆巡抚,此时大清虽已崩塌,但沿线官员仍旧对其以礼相待。会不会因为他是要人,渡船特地上行至黑山峡而迎接他的车马呢。至少,如果仅存在他一人之记述,尚不能断定由孟家湾直抵黑山峡之道路为百年前必由之路。

于是,再读曾任甘肃学政的叶昌炽所撰《缘督庐日记》之游历宁夏记述:

“初四日(1902年10月5日,笔者注),卯刻发,仍由沙路东行十里孟家湾。又十余里,山势一束,群峰骤合,石壁峥嵘,如怒猊渴骥,蜿蜒奔赴。山色淡黑,亦带微赭,碎石塞径,如断甓,如瓦当头,多赭绿二色。出峡即望见黄河滔滔东下,循河高下升降,沙滩自孟家湾以下共二十里。至河干,有屋三椽,为停骖之所。遥望对岸,左为赤壁,右为沙坡,划然中分。近视则中通一峡,河流即出其间,迅疾如驶。御人驱骡马从沙坡上一径羊肠,高削千寻,人皆登渡船。河流虽急,风日澹沱,波平如镜,放一苇乎中流。沿高坡而东下,约行五六里望见林木葱蔚,上有果园。即维舟登岸,岸壁立无余。地临水,沙石胶黏,隘不容足,前扶后掖,踯躅而上。”

叶昌炽此行亦由营盘水经甘塘过沙坡头至中卫,其文中明确体现“孟家湾以下共二十里。至河干,有屋三椽,为停骖之所”,此处“有屋三椽”,显然就是袁大化所言的三间房。更为重要的则是,叶昌炽详细描绘了三间房对岸的景象:“左为赤壁,右为沙坡,划然中分。近视则中通一峡,河流即出其间”。本文照片左侧(未摄入画面),即为红色山体,“中通一峡”则是如今的烟洞沟。颇为有趣的是,叶昌炽至沙坡头之际,前文中袁大化提及的王树枏正担任中卫知县。

值得注意的是,袁大化至三间房后,仅是马车乘渡船,而人则步行穿越黄沙,叶昌炽一行是“人皆登渡船”。因彼时渡船运力有限,若已载满,袁大化至此也只能步行。而“林木葱蔚,上有果园”的下船地点,则在如今滑沙区东侧当年沙坡头村落所在地。

至此,可以确定,1902年的叶昌炽,1912年的袁大化,1932年影像的拍摄者以及百年前的车马商队,由营盘水经甘塘至孟家湾后,皆沿如今通往北长滩道路的前段直抵黄河黑山峡(小湾村上游、烟洞沟对岸),自此乘渡船绕过沙坡头之沙梁。

由孟家湾直抵黑山峡的通道,如今也并非坦途,百年前更是坎坷难行。但,这条路线沿沙漠边缘行进,却能够尽可能避开黄沙之困扰,毕竟车马于沙地穿行更为艰难,这是古人于无奈之中的艰难选择。

历史并非决然而去,总会有意无意留下蛛丝马迹,令后人追寻与缅怀,是为传承。

郑文著/文 图片由郑文著独家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