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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纬深处见山河:三代人的麻编守望 2025年06月11日  王敏

一根质朴的麻绳,在张宁霞指尖盘绕、穿梭,最终化作图腾柱上苍茫的纹样。这不仅是纤维的交织,更是跨越时空的文化血脉——一端系着老宅里的温暖记忆,一端连着贺兰山下粗粝岩画的亘古呼唤。

祖母的绳线,生命的底色

在张宁霞的生命经纬中,起点是河南祖母那双布满细茧却灵巧无比的手。被祖母抱养长大的她,童年浸润于草茎蜕变的魔法:奶奶坐在炕沿,手指翻飞间,粗糙的麻绳便听话地弯曲、缠绕,渐渐成了菜篮、馍筐,以及灵动的草编小动物。

“我是奶奶抱养大的,耳濡目染就是最美的启蒙。”在张宁霞五六岁时,奶奶就会把麻绳绕在她的小手上,教她打最简单的结。“先这样绕一圈,再从这里穿过去……”奶奶的声音温和,手上的动作利落。起初,她编的绳子总是松松垮垮,奶奶也不急,只是笑着拆开,让她重来。冬日的夜晚,煤油灯的光晕里,一老一少就着炕桌,一个教,一个学,麻绳在指尖沙沙作响。

祖母不仅是生活的巧手,更是乡俗盛典的灵魂。张家曾是当地正月十五“鳌山”灯会的主力,用麻秆、麻绳轧制几层楼高的灯架,悬松枝、面具,插萝卜油灯。张宁霞跟着大人忙前忙后,看奶奶的手在粗麻绳间灵活穿梭,打结、捆扎,灯架一点点立起来。火光点亮时,整个村子都明亮了,那些麻绳的影子也跟着摇曳。这份融入血脉的技艺,随她北上宁夏,化作亲友间的麻编挂饰、收纳筐,悄然延续。

世妇会的鱼,孤品的路

1995年的那条麻编鱼,是张宁霞人生的分水岭。

那时她还不到30岁,一边在单位做宣传工作,一边照顾年幼的女儿。得知自己的作品有机会参加北京世界妇女博览会,她既兴奋又忐忑。白天上班,晚上哄睡孩子,之后,才是属于她的创作时间。客厅的灯亮到深夜,她坐在小板凳上,手指翻飞,麻绳在掌心穿梭。鱼身的每一片鳞都要反复调整,太紧会显得僵硬,太松又失了形状。编了拆,拆了编,直到指尖磨得发红。

“那半个月,我几乎没睡过整觉。”张宁霞回忆道,“但手摸着麻绳,心里反而踏实。”这条鱼最终游进了世妇会的展厅,还被一位外国友人收藏。这份认可让她明白,麻编不只是手艺,更是心意的传递。“每根麻绳都有自己的脾气,你得顺着它,又不能完全由着它。”她说,“就像和人相处,要有分寸。”

从此,她给自己立下规矩:每件作品都必须独一无二。有人劝她做批量生产,来钱快。她摇头:“机器压出来的东西千篇一律,但手作的每件作品都有自己的故事。”她编的鱼,有的灵感来自贺兰山岩画里的游鱼纹,有的则融入了童年记忆里奶奶教她的编织花样。即便是同样的图案,因为麻绳的纹理、手指的力度不同,成品也各有性格。

市场上有廉价的仿制品,她也曾气愤,但很快释然:“别人能抄走样子,但抄不走做东西时的心思。”这些年,她始终保持着那份固执:宁愿慢,也要对得起手里的麻绳。“每件作品都是我当时心境的投射。”她说,“急躁时编的东西,自己看着都别扭;心静时做的,哪怕简单,也耐看。”

这条孤品之路,她走了30年。从当年的那条鱼开始,到后来的图腾柱、面具系列,每件作品都带着她某个时刻的温度。就像她常说的:“手作的东西,最珍贵的就是这份‘独一份’。”

贺兰的密码,纤维的史诗

当工作室扎根贺兰山麓的漫葡·看见贺兰沉浸式演艺小镇,亘古岩画上简劲的线条猛烈叩击她的心灵。西南傩戏面具的粗犷与灵动,更如烙印深植于心。

“那些镌刻山岩的远古生命密码深深吸引着我。”张宁霞将痴迷化作养分,倾注于麻编图腾柱系列与面具系列作品。她打破界限,将艺术与非遗熔铸:“用双手赋予岩画新的维度——非平面摹刻,而是立体编织。”质朴麻绳在她手中被赋予灵魂——以源自祖母的“盘绕编织法”融合剪纸线条精髓。岩画中的“太阳神”“类人首”及神秘狩猎场景,在经纬叠压、穿插间,从冰冷石壁跃入现实,化为图腾柱上起伏的苍茫史诗。

“每一根图腾柱不仅是远古印记的立体重生,更是向大地原生艺术的致敬,是一场纤维里的时空对话。”创作时,她引导麻绳如游鱼穿梭,精准控制每根绳的走向松紧,使岩画纹理由中心自然扩散,直至绳头回折压紧。

守望的微光,传承的星火

面对工业复制的冲击与原创维权的艰辛,张宁霞从未熄灭心中灯火。

她对后来者殷殷寄语:“先懂麻之特性,尊重材料脾性,这是对话的基础。多观察自然纹理、现代设计,寻找灵感。多动手即得道,每一次编织,都是与历史、与自我的对话。”这份执着如星火燎原。

女儿邵茵与妹妹张亚萍,已从兴趣参与者成长为传承者。邵茵的麻装置《攀》入选省展,作品亦被收藏;张亚萍同样活跃于各类展览。张宁霞更携麻编走进企业、校园、社区,让古老技艺呼吸于当下。她如微光,执着守护“来自土地的温暖与坚韧”,更致力于贺兰山风土的艺术表达。当麻绳在她与后来者的指尖继续延展,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正被不断续写——每一件孤品,都是对大地深情的回应;每一次缠绕,都在编织生生不息的文化故事。

本报记者 王敏/文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