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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株拔节的庄稼 2025年07月07日  邓荣河

七月的阳光像熔化的铜汁,从苍穹倾泻而下。土岗上的野草蔫了脊梁,田垄间的蚱蜢哑了喉咙,整个平原在热浪中微微颤动。老槐树的影子缩成一团墨渍,我和父亲就坐在这有限的阴凉里,像两截露出地面的老树根。作为农民的儿子,我脱掉满身的斯文,与一脸沧桑的老父亲,面对面席地而坐。

父亲卷烟的手指沾着泥土的印记,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壑里,藏着夏天的麦芒,也藏着秋天的霜色。他讲起去年暴雨冲垮东洼地的情形时,我听见他喉咙里滚动着闷雷——那是庄稼人与天对话的特殊语言。我们的话题在田间地头游走,像两只拾穗的麻雀,随便啄起一粒汗珠,都能尝到生活的咸涩。

“雨水和汗水是庄稼人的两条命脉。”父亲吐出的烟圈在空中画出年轮,“只是老天爷给的量器,从来不准。”我想起童年某个深夜,父亲举着马灯在暴雨中挖排水沟的背影,他的蓑衣在闪电里像片将沉的树叶。此刻他的眼角皱纹里还蓄着那夜的雨水,而我的掌纹已长出与他相似的沟渠。

知了的嘶鸣织成一张透明的网,罩住整个午后。我的衬衫后背结出盐霜,像父亲那些年在地头晒脱皮的肩膀。父亲忽然笑了,他粗糙的指腹划过我发红的脖颈:“书本里长不出这样的麦穗。”我们相视的瞬间,有古老的契约在血脉里复苏——我是他嫁接在城里的枝桠,却依然带着泥土的胎记。我知道,太多时候,我像只两栖的鸟儿,于城市与乡村间奔波。难得的是,我的骨子里仍然保留着那份原始的土性。我曾在内心里一次次告诫自己:土地,我今生注定难以摆脱的一个结。我——黄土地上临盆的孩子,总会有一根剪不断的无形脐带,与土地相连,与庄稼相接。

远处的玉米地翻涌着绿浪,每一片叶子都在进行光合作用。父亲卷烟的动作带着某种农耕文明的韵律:三下轻搓成就一根土地的纸烟,火柴划亮时爆出庄稼拔节的脆响。这让我想起幼时跟着他点种,每个土坑都是大地的酒窝,盛着金黄的诺言。

暮色渐浓时,我们的影子越拉越长,最终与田野的轮廓融为一体。父亲起身时关节发出干裂豆荚的声响,我扶他的手臂触到土地般的温度。西天最后一抹霞光里,我看见两个弯腰的身影——一株是开始抽穗的高粱,一株是尚未灌浆的稻谷,在七月的炙烤中,用沉默丈量生长的距离。

夜风送来野草的清香,我和父亲成了大地皮肤上的两颗露珠,在黎明前交换着星光的密码。这让我想起所有在七月里拔节的作物,它们忍受烈日炙烤时,是否也在用根系传递着某种古老的絮语?我们的影子投在月光里,越来越像两株正在分蘖的庄稼,用最原始的姿势,向着秋天的方向虔诚俯首。

邓荣河(山东临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