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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始 2025年08月11日  孙福攀

夏末的蝉声渐次稀疏,如同渐渐被遗忘的旧曲,只留下些残响挂在树梢。风已然悄悄换了性情,不再挟裹着令人窒息的燥热,倒像一柄无形薄刃,悄然裁割着暑气,拂过面颊时,便带来一种微凉而清透的慰藉——空气里开始透出沉静的气息。

菜市上,季节流转的痕迹最是诚实。先前占尽风光的丝瓜、苦瓜,渐渐退居角落,让位给新登场的主角。莲藕从淤泥里被洗净托出,孔窍玲珑,显出朴素洁净的质地;菱角黝黑坚硬的外壳,却包裹着雪白甘糯的内心,堆在摊位上,竟也如山丘般安稳厚重。卖菜老汉蹲在摊旁,吧嗒吧嗒吸着烟斗,烟丝明灭如一点微暗的星火,他并不高声吆喝,只静静守着这无声的季节更迭。白居易所言“菱池如镜净无波,白点花稀青角多”,虽非此情此景的复写,那份水泽秋物的清寂,却于此市声尘影中微妙地透出几分来。

邻居在院子里支起竹架,铺排开一片橙红——那是她新晒的柿饼。饱满的果实被秋阳吸去水分,表皮渐渐凝结起一层薄薄的糖霜,在光下闪烁着温润光泽。秋风在院子里盘旋,将柿饼那甜蜜的微醺气息揉碎,弥漫于整个巷弄,引得孩童们频频探头张望,鼻翼翕动,眼馋心热。陆游说“墙头累累柿子黄,人家秋获争登场”,院中这无声的劳作,倒像是秋日丰饶在人间烟火里埋下的一粒甜核。

我亦翻箱倒柜清理起旧物。一册蒙尘的旧书里,忽而滑落一枚风干的银杏叶,脉络清晰如昔,色泽却沉淀为岁月般的枯黄。它原是去年深秋从枝头飘落的信物,被我偶然夹入书页,竟默默守候了四季。书页翻动间,恍若故友重逢,掌心这枚轻薄的枯叶,骤然压沉了心底的时光——它无声记录了去年的风,去年的光,去年树下仰望时,一个身影被秋阳拉得悠长。王维的“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那自然是美丽的亭台,而我手中这枚叶,不过是光阴在凡俗书页间悄悄投下的一枚薄薄书签,却足以引动深藏的微澜。

夜深时,窗外墙根下,虫声唧唧,清越地织入秋夜的网。这细碎而坚韧的鸣唱,比夏虫的喧嚷更显执拗,仿佛要执意填满这渐深的空旷。披衣坐起,听那清音在秋凉里浮沉,如渺远的丝线,牵扯着人对时光的感知。原来,秋意已如墨滴入水,在不知不觉间晕染开来。杜甫写“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千年之下,这微物在清寒中的低吟,依然执着地叩问着不眠者的心扉——寒潮将至,万物行将走向收敛与沉寂,生命在凋零的序章里,为何反而鸣奏出如此清越的尾声?这渺小的坚持,直指人心深处对消逝的敬畏。

翌日清晨推窗,薄雾如纱,轻柔地笼罩着远近的屋顶与树冠。草叶上凝着露水,圆润晶莹,在初升的日头下,折射出细碎光芒,宛如大地在静夜中悄然凝结的泪珠。王维《山中》里“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的意境,竟在这市井薄雾微露中寻得了回响。

秋,就是这样无声地侵入人间。它并不摇旗呐喊,只在风物细微处落下印记,又在人心深处拨动回响。它提醒我们,时光的消逝并非轰然巨响,乃是无声的渗透;它亦在万物行将凋敝前,以最饱满的形态向我们展示——生命的收敛,本身就是一种庄严的完成。

秋始微凉,万物在静谧中自持;这盛大而沉默的序曲,终将我们引向岁月深处更澄澈的领悟:季节深处每一次无声的蜕变,都是光阴在平凡物事上刻下的箴言——纵使飘零在即,也要让存在本身凝成露珠,映照过天空。

孙福攀(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