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春天,姥爷生病,父母带我从县城回到位于鲁中山区的小山村。
刚踏入姥爷家门,村中的小伙伴便围了上来,他们引我挖野菜,带我去放羊,领我去看“鹅司令”,还喊我一起去捡温热尚存的鸡蛋……我也兴奋地向他们讲述城里的楼房、喷香的鸡蛋糕,还有让我念念不忘的黄瓜糖——尽管我也不过是隔着小卖铺的玻璃柜眼巴巴地望过,未曾真正尝过。
山花,是我的一位远房表姐,她那时已经辍学,瘦高的个子在小伙伴中间显得有些突兀。她听我提到黄瓜糖,惊异地瞪圆了眼睛。
原来,山花家有很大一块瓜田,里面西瓜甜瓜一应俱全,唯独瓜田边上的几垄黄瓜,在她看来,毫无甜味可言:“小妹,你可别唬人,黄瓜一点儿也不甜,哪来的黄瓜糖?甜瓜糖还差不多。”
我一听她当众质疑,顿时着急起来:“你连村子都没出去过,怎么知道有没有黄瓜糖?”
她迟疑片刻,小声却郑重地说道:“那你过两个月再回来吧,我带你尝尝我家‘白糖罐’甜瓜,我爹说甜得赛过糖呢。”
我赌气不再理她,径自回屋拿出小画书分给大家,末了还不忘撂下句话:“大家别理她,又大又笨!”山花立在原地,望着我们,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衣角,晒得微红的脸上显出些许落寞,像一棵被遗忘在田埂边的小草。
因为爸妈要工作、我要上学,我们在姥爷家只住了两个晚上便回城了,黄瓜糖的念想也如飘散的蒲公英,被风卷走了。
时光如飞,夏天到了,我放了暑假,父母把姥爷也接来了我家。
一天,父亲买菜回来,除了带回一袋鲜嫩的黄瓜,还有两个乳白色的甜瓜。父亲说:“这是山花托人带给你的,她说这甜瓜就是‘白糖罐’,又脆又甜,好吃得很。”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她还说,你是对的,黄瓜蘸上白糖吃,就是黄瓜糖了。”
我怔怔地听着,眼前却浮现山花那双认真又温柔的眼睛,仿佛穿越了山野与时光,依旧清澈地注视着我。
我急切地切开“白糖罐”,清甜气息瞬间弥漫开,咬一口,脆生生的,甘甜直沁心脾,原来世间真有如此甜美的瓜!我又忙不迭将黄瓜切片蘸满白糖,舌尖触到清冽甜味时,我愣住了——这哪是想象里的味道呢?可山花那份笨拙却真诚的慰藉,却像糖霜融化在舌尖,慢慢渗入心里,留下难以言说的滋味。
两年后,姥爷执意回老家看看,我也要求一同回去,临行前特意让父亲买了几根小卖铺里的黄瓜糖,那糖和普通的水果糖并没有大不同,只是形状做成了小黄瓜的样子。我一路捧着那几根糖,仿佛捧着一个未圆的梦,雀跃的心跳如急鼓点般敲打着胸脯。
然而回到村里,却没看到山花。村里人告诉我,山花一年前就嫁人了,嫁去了更深更远的山里。
我默默地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手中的几根黄瓜糖,被握得渐渐发软、发热,终于融化在掌心里,粘住了手指,也粘住了我心中那些温存又酸涩的期待。
许多年后,重回山村,看着山坡上的瓜果,我好像明白了,山花当年赠我的“白糖罐”以及那蘸了白糖的黄瓜片,是她倾尽所知所能,为我这城里来的表妹,于贫瘠生活里熬制出最甜美的糖。
我终究没能让山花尝到真正的黄瓜糖。在遥远而苍茫的群山里,她可曾知道,她亲手为我捧出的那份甜,早已在我生命里定格。那年我未曾说出口的歉意与感激,也飘散在了风中。
葛鑫(浙江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