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红楼梦》全文，除了大量的日常生活外，还写了两场大的葬礼，一场是秦可卿病故，另一场是贾敬“升仙”。如果单独将这两场丧事提出来对比着看，很能看出一些有意思的东西来。

两场葬礼都很值得细细回味。贾珍给儿媳妇办了个超级豪华大葬礼，大到“尽我所有”，棺材板子用的是樯木，忠义亲王老千岁坏事前给自己订购的，贾珍冒着违犯朝廷规制的危险，让儿媳妇享受了王爷的棺木，还为了好看，临时花一千两银子给贾蓉买了个头衔，于是秦氏的牌位上就写上“诰授贾门秦氏宜人之灵位”了，这可光彩多了。相比之下。贾敬的葬礼要稍微逊色一点，这时候的贾家，已经在下坡路上大踏步下滑，政治方面，贾赦贾珍贾琏等男子依旧忙着吃喝嫖赌娶小老婆，贾政自己也是老实守拙，除了结交的“宗侄”贾雨村在仕途上一路顺风，贾家真正的男性没有任何有益的进取和钻营，只有元春一人在宫里苦苦撑着。

元春省亲，贾家极尽奢靡浪费，虚假繁荣，其实在经济上大伤了元气，再加上贾家这些年入的少出的多，人浮于事，外面剩个空架子，内部早就掏空了。所以当家人贾琏凤姐两口子天天为银子发愁，拆东墙补西墙，勉强推着日子过，所以贾琏曾说过，这会子再到哪儿发个一二百万的市利就好了——关于这句话，有观点认为暗指贾家私吞了林如海留下来的遗产，真相如何，都是猜测，曹雪芹再没有多流露哪怕半个字，可以说这也算《红楼梦》留给后人的疑案之一。而驭下太严，导致抱怨太多，持家艰难，凤姐借着小产，将权力放到了李纨、探春等人手里，我们便看到探春的精明能干，但也看到了贾府经济的严重下滑。探春毕竟是内宅女眷，她没有什么开源的好办法，只能节流，裁剪各种用度。此时的贾家，距离秦可卿死的那会儿，经济实力早不可同日而语。当然作者没有任何一句点明的话，秦可卿的丧事贾珍是“尽我所有”地办了，整整地做了四十九日水陆道场，丧事的整个过程写得很详细，从停灵，守丧，吊唁，到出殡，都是正面笔墨描写，既让读者身临其境般感受了当时的丧葬风俗，也看到了贾家的富有奢华。

到了贾敬死亡，表现手法完全变了，几乎都是侧面描写。先写宫里一个老太妃死了，贾家所有有官身和诰命的男女都去守丧，家里一时间没人照料，尤氏以产育之由请了假，留在家里。这天忽有人报，老爷殡天了。尤氏吓一跳，细问才知是因为吃了他自己炼的丹药死了。尤氏迅速冷静下来，立即做了几件事，一拘押玄真观所有道士，请大夫给贾敬查看死因；二天热尸体不能久放，她做主拉到家庙铁槛寺停放，并入殓，开丧破孝，做起道场来；三她带人守在寺里，派人给贾珍等送信；四家里空虚，她让人接尤老娘并两个妹妹来照看。读到这里，不由得叫人想到秦可卿的葬礼，当时尤氏病倒，整个宁国府后宅瘫痪，王熙凤大展才华，这就给人一个错觉，尤氏是否没有才能，是个平庸妇女？可到了这里，我们吃惊地看到尤氏的头脑是灵活的，才能是运用自如的，长辈猝然死亡，她在没有男人依靠的情况下，能把一切打理得井然有序，我们凭什么说她无用？这就让秦可卿死后她忽然病倒成了悬疑，病得太巧合了，再结合焦大醉骂，不难推测当时宁国府闹的是一桩风流案，尤氏是装病，破罐子破摔。贾敬死后，尤氏如何理丧，是略写，几句话交代过去了。接着贾珍等人请假，皇上知道了，追封五品之职，按上例赐祭，准贾家人回家办丧事，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这些也是略写。后面怎么接回家，怎么守灵吊唁，后来又怎么再送到铁槛寺停灵一个月，然后再送回原籍下葬，都是略写。也就是说，贾敬的葬礼完全从侧面交代，和秦氏那个豪华葬礼形成巨大的对比。我觉得这样写有两个作用，一，避免了重复的繁琐。同一时段同一社会环境之下，丧葬风俗是差不多的，既然前头极尽详细地写了一场，后一场就可以略过，没必要重复。二，暗示贾家在走向衰落。如今的贾府已经没有财力再来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了。前面写后院内宅里媳妇、小姐们为节省开支想尽办法，后面就是贾敬的葬礼，贾家的艰难不用在大事上明写，见微知著，仅通过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可以想见全局。

两场葬礼成全了两个人。秦可卿死了，尤氏莫名病倒，宁府内院没人主事，这给了王熙凤大展才华的机会。王熙凤当然也不负众望，果敢挑起了大梁，并且大显身手，更加巩固了她在贾家妇女中无人替代的当家地位，让我们充分领略了这位妇女身上的光彩。后者的丧事当中，被成全的人是贾琏。贾珍哭成泪人，尤氏缺席，王熙凤鸠占鹊巢并挥洒自如，且趁机弄权，秦可卿的丧事说来有些讽刺意味。到了贾敬死后，贾府更是上演了一幕幕让人啼笑皆非的丑事。对于贾珍和贾蓉这对父子来说，爹和爷死了，这是塌天的悲伤，可丑剧从他们听得家里请了尤老娘母女三人来看家开始，就开始诡异地上演起来。先是贾蓉听得二姨三姨来了，笑着看一眼父亲，一副心痒难耐恨不能马上飞回家去的样子。后面果然逮到了机会，是回去把一包银子拿来。贾蓉飞马回家，见了尤二姐三姐的情景简直让人瞠目结舌，这哪里是小外甥见姨娘？言语神态间完全透着一股轻佻，奇怪的是尤家姐妹的反应一样也透着轻浮，原来他们早就没大没小不干不净地厮混在一起，所以才有这样的表现。贾蓉这样，贾珍也不例外，只恨父亲的葬礼绊住了身，但也是千方百计找机会往家里跑。家里死了重要长辈，儿孙们身在孝中，却不知检点，如此厚颜无耻，难怪家族要败。接着贾琏对尤二姐动心，贾蓉撺掇，很快勾搭成功，在外租赁房屋，偷偷娶了过来。全是顶着国孝家孝双重忌讳，做成了事。这还没完，后面贾珍送完他老爹，一回来就直奔贾琏的小院，原来他的想法是，他和贾琏弟兄，一起分享尤氏姐妹。至少贾琏占了二姐，三姐就该被他占着。没想到尤三姐性子烈，借酒大闹一场。尤氏姐妹忽然出场，又很快演完她们的戏份离场，但她们的横空而出，并不突兀，对于揭露贾府大家族内部人伦混乱、肮脏不堪，起了重要作用，也是贾家日后获罪抄家的一个因由。

◆马金莲（宁夏西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