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田往事

版次:8 作者:李桂珍

1981年,那是北塔大队实行包产到户的第一年。那时粮食“缴够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政策很有吸引力,我家分到了二亩稻田和三分自留地。春节刚过,不用谁催,各家的田里,人就开始劳作了,种啥随自己心愿,但稻田还得种稻子,要解决口粮问题。

以前种稻子,都是老队长安排育秧、起苗、插秧。现在分开了,有许多人家不会种咋办?新选的队长热情很髙,请来技术员教。母亲去学了后,在院子里,用一个大缸将从种子公司买来的宁夏金字107稻种泡到缸里,反复淘洗,这样秕子就漂在水面上,捞掉,底下就是颗粒饱满的种子。待缸里的种子发出白色的小芽,就在稻田的靠西头,清出一块一米宽三米长的育秧池,开始育秧。每天上午,太阳暖洋洋的时候,掀开塑料布透气,再用洒水壶洒水,保持土壤湿润,到傍晚时,再去把塑料布盖上。半个月后,绿茵茵的稻秧就长的半尺高了,开始准备插秧了。

插秧是个大工程,那时,刚分开队,每个人的心气都很足。惊蛰开始趟田,平整,每家都把自家沤的肥拉到稻田里。我数过,大集体时一亩地施十堆肥,现在地是自己的,就施二十堆,还是好肥。稻田整个用锹挖了一遍,土壤就疏松多了。4月底,唐徕渠水下来后,家家连夜淌水,稻田泡几天后,就要开始耙田,把田再一次耙平。这个活是男人干的,一个骡子拉一个木制拖犁,人站在拖犁上增加重量,就能把地耙平。母亲在队上人缘很好,是请人帮忙耙田的。这时的稻田,波光粼粼,燕子低飞,很像一块大画布,等待农民画上最新最美的画。

“五一”放假,就开始插秧了。全家老少齐上阵,我还请了五个同事来帮忙。五月的天,早上还有点凉,也没有雨靴,站在水里腿子冰冰的。刚开始插,兴趣很高,我们边插边说笑,速度也很快,不到一小时,经常不干农活的我们,就感到腰酸背痛了。这时,成团的小咬开始发起攻击,老往人的鼻子里蹿,水里的皮带虫也开始往腿上爬。我边插边回头看,怎么还没到头呀?只见母亲低着头,弯着腰,一声不吭地插秧,速度不是很快,但一撮一撮插得很实。就这样,一直到中午一点,才全部插完。我和同事上了田埂,一屁股坐到地上,腰好像折了,起不来了。

稻秧插上十来天,苗就缓过来了,小小的身躯,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唱着欢乐的歌。这时,母亲就天天守在稻田边,看有些秧苗插得太稠,就拔出来补到出得不齐的地方,使稻田的每一个角落都均匀地布满秧苗。有的地方地势高,母亲就用块布,把高出的泥抓到布兜上,提到地势低的地方,再把稻苗往上提一提,她说,这样稻苗就不会因为地势低而淹死了。我说母亲像是在绣花。母亲说,多补一把秧苗,秋上就能多收一把粮食。

薅稻子是个苦活,大集体时,一般在稻子割之前,薅二遍,拔去杂草,同时,用脚踩一遍,疏松土壤,等于上一遍肥。现在土地包给各家,村民们就很尽心。稻苗长到一尺髙了,杂草也长起来了,就开始薅稻子。杂草主要是三棱草和稗子,三棱草很好认,它的叶子是三棱的,像个锥子似的直直向上长。至于稗子,长得跟稻苗像双胞胎,我傻傻分不清。母亲说,稗子比稻秧长得壮,叶子中间有一条紫色的纹路,根系发达。拔时,要两手插在泥里,把它的根与稻苗的根分开,然后把稗子拔出来。我试着用母亲的办法,很费劲地拔起一棵稗子,哈哈,感觉像一丛韭菜,这家伙太能长了,几十个分支,坚实的根系有一尺长。有这样壮实的邻居,稻苗不受气才怪呢。我仿佛看见秧苗晃了晃瘦小的身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想,种庄稼真得实实在在,你哄它一时,它就哄你一年。

就这样,我上班时,母亲就在稻田地忙活。好几次下班回家,门锁着,我就到稻田去找母亲,她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锹,在稻田边巡视。夏日的阳光下,母亲灰白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但她看着茁壮成长的秧苗,眼神是暖暖的。在水稻收割之前,母亲的稻田,薅了无数遍。

水稻,顾名思义是水养大的稻子,离了水活不了,因此,给稻田淌水就是头等大事。过去在大集体时,淌水很辛苦,由老队长专门安排壮劳力去干,挣高工分。现在田分到各家了,只能由各家安排。有一天夜里,我睡得正香,忽听有人在窗外喊:“大嫂嫂(村里人对母亲的称呼),淌水了。”母亲一骨碌爬起来,穿上衣服就要出去,我醒了急忙说,我也去。母亲说找件厚衣服披上。我没听,心想,大夏天热得流汗还披厚衣服?我拿个大号手电筒,母亲扛着她那把已磨得明晃晃的锹,就出门了。那天没有月亮,满天的星星都在打瞌睡,整个村庄安静极了。小路上除了手电筒那道强烈的光柱,其它都像蒙了一层黑布。我随着母亲,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我家田头,在手电筒那束光柱下,母亲熟练地在稻埂上挖开一个口子,又将小渠沟的水用土堵住,水就哗啦啦欢快地流到我家稻田里了。旱了好几天,稻田咕嘟咕嘟大口地喝着水,秧苗快活地抖动着身子,一个劲往上蹿,母亲笑了。我说,可以了,咱们回去吧。母亲说,那怎么能成?要看着让水把稻田灌满,再把口子打上,不然就把稻子淹死了。二亩田,这股小水,得几个小时呀?这时,我才感到有一股凉气正在从地下向上升腾,把我裹住了,寒气逼人,我穿的单衣,冷得不由自主牙齿开始打架。母亲将她的厚衣服递给我,让我披上。我说不行。母亲刚干完活,出了一身汗,会感冒的。母亲说,农人嘛,苦惯了,没那么悬。我坚持把厚衣服给了母亲,自己就站在小路上蹦蹦跳跳,以驱赶寒冷。一小时过去了,母亲去察看,田还没淌满。这时,村里的鸡已叫头遍了,四周还是黑乎乎的,气温越来越低了,我冻得开始流清鼻涕,后悔没听母亲的话。忽然,远处传来脚步声,有点亮光一明一暗地闪着,一个苍老的声音说,淌满了吧,该我家了。原来是下一家淌水的人来了。母亲说,有人做伴了,你回去吧。我一溜烟往家跑去。

这样的淌水,每半月一次,在水稻成熟前,还要淌六次。但稻田水少了不行,水多了更不行。

水稻扬花时,最怕夜雨,花授不了粉,结出的稻粒全是秕子。有一次晚上下大雨,母亲听着雨打在房顶劈劈啪啪的声音,愁得一晚上都没睡着。天一亮,她就扛着铁锹,一步一滑地来到我家田头,一看,水都淹到稻秧的半腰了,赶紧挖开个口子,往外撤水,否则,天晴了,太阳暴晒,稻子就遭殃了。

我在城里生活,常看到下大雨时,三分钟街上一个人影不见,都躲到屋里去了,而农人一下雨,全从屋里跑到田里去了。田里的庄稼就是农人的心头肉呀。

◆李桂珍(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