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的故乡

版次:7 作者:赵华

我的故乡,贺兰山下的那座小小的农场,它是银色的,这件事是我七八岁时瞧见母亲把一只乌黑暗淡的银镯子擦亮的那一刻才知晓的。银镯子是外奶奶当年赠给她的嫁妆,她一直舍不得戴,将它珍藏在木头箱子里。尽管有两层手帕的保护,时光仍旧想方设法钻了进去,在里面留下了泥垢与足迹,那是一层比煤灰还黑的银锈。母亲自有妙计,她用外奶奶生前教授的法子,取出一块干净的羊毛毡来,在镯子上轻轻擦拭。雪白的羊毛毡似乎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没过多久那时光的锈迹便无影无踪,原本暗淡无华的镯子竟然又变得明光锃亮,焕然一新。睹物思情,母亲摩挲着明晃晃的银镯子告诉我说山里人家大都买不起金饰,银子对他们而言就是世间最为珍贵的东西,他们竭其所有赠给出嫁的女儿一只银镯子,代表了最深挚的感情和最无价的祝福。

此时,恰有几绺光线从木窗斜射进来,它们落在银镯子上竟然引发了小小的丁达尔效应,让它愈发得灿烂炳焕。在它的映照下,母亲的面庞似乎也发生了神奇的变化,她变得年轻,恬然,仿佛又成为当年待嫁的新娘子。而在她的周围,不可思议的变化同样在发生着,我看见斜光中的灰尘像一颗银亮的星星在飘飘荡荡;我看见屋顶的蛛网在反射着丝丝缕缕的银光,活脱脱就像小小的哪吒在那里舞动长绫;我还看到对面柜子上的七寸相架中外奶奶的黑白照片也被光亮笼罩,她的面孔更显得和蔼可亲。而在窗外,光线格外地鲜艳、广袤无垠的天空与大地仿佛也刚刚被擦去了尘垢,变得焕然一新。

也许我的眼睛也被擦拭了一遍,它们变得炯炯闪亮,再看世间的一草一木,再看故乡的一砖一石时竟然有了新的感觉,我惊奇地发现它们其实都是银色的,只不过之前我没有留意到而已。

“天上明河银作水,海中仙树玉为林”,天上的星河是银色的,它流淌着凡人难以想象的浩渺银波。“金掌擎秋调玉屑,铜浑窥夜约银钉”,头顶的星星是银色的,它们如同固定天幕的银钉,夜夜闪闪烁烁。“金蛇飞状霍闪过,白日倒挂银绳长”,太阳是银色的,它是天庭里的炼银炉,无时无刻都有滚烫又明亮的银子滴落成绳,映亮世间。“中秋夜月白如银,照见东西南北人”,月亮是银色的,它沉静内敛,温和柔润,恰似一件悬于天上的银器。“云液无声白似银,红霞一抹百花新”,天边的云彩是银色的,它们犹若新银,光可鉴人。“山雪银屏晓,溪梅玉镜春”,西边的贺兰山是银色的,隆冬时节被大雪覆盖的它像银色的屏风,阻挡着从内蒙古大戈壁袭来的寒流。“河流银汉水,城赛铁牛神”,东边的西干渠是银色的,夏日里它被阳光映得明光烁亮,冬天结冰之后,它更是一条静卧于地的银龙。“稚子金盆脱晓冰,彩丝穿取当银钲”,冬天渠里结的冰是银色的。“尤爱薰风五月初,白银花开光照屋”,夏日里渠畔盛开的风毛菊也是银色的。

“泉暖惊银碛,花寒爱玉楼”,坐落于贺兰山和西干渠之间的农场是银色的,它本名“碱泉农场”,后来简化为“简泉农场”,一开始它是个遍地盐碱、堆碛如银的地方,后来被父亲母亲这一代人辛苦开垦为可供耕地之处,别看夏日里庄稼葱茏,到了万木萧疏的时节,它又显出原本的面貌,白花花的盐碱犹如一大片亮晃晃的银子。“兰红芷白波如银,终须一去呼湘君”,农场里的野湖是银色的。“预进活鱼供日料,满筐跳跃白银花”,野湖里的鱼虾是银色的。“龙脊贴连钱,银蹄白踏烟,”湖旁食草的骡马是银色的。“鹤立瘦棱棱,髭长白似银”,放牧骡子的老人是银色的。“灵藤为拄杖,白净色如银”,老人拄的拐杖是银色的。“石湖今日开炉,纸窗雪白新糊”,老人们住的土坯房同样是银色的。

放眼望去,农场里的银色俯仰可拾,万物生灵几乎都闪耀着银色的光芒。“盈林银簇簇,满树雪成堆”,农场地处三北防护林线上,种植的林木大都是柳树和杨树,杨树皮和桦树皮有些相似,除了没有那种酷似眼睛的皮孔外,颜色基本上是一致的,都是那种明亮却又低调的银灰色,尤其是杨树的叶片,它们的背部仿佛全都镀了层银,风一吹过银光晃眼,就像是老天爷在炫耀财富。正因如此,每当我读到叶赛宁《白桦》中的那几句——“白桦四周徜徉着/姗姗来迟的朝霞/它向白雪皑皑的树枝/又抹一层银色的光华”时,我总是会马上想到农场中的杨树林,即便不是在白雪皑皑的冬天,即便是火伞高张的夏日,它们也有一层银色的光华。

除了柳树和杨树外,农场里最多的树木就是沙枣树。沙枣树的叶子也是银灰色的,而成串成簇的沙枣在变得金红之前基本上都是银色的,上面始终有星星点点的银粉,就像是谁不厌其烦地撒上去似的。沙枣树多被栽种在西干渠两畔,夏日里我们都喜欢在树下乘凉,嗅闻沙枣花散发出的香甜味道,直至夜幕深垂都不舍得离去。我喜欢叶赛宁的《夜》那首诗歌,“大河银星万点,小溪银波微漾/浸水的原野上的青草,也闪着银色的光芒/夜来临,四下一片寂静,大自然沉浸在梦乡/明月洒下它的光辉,给周围的一切披上银装。”一切多么像我在沙枣树下看到的情形,我猜测他的故乡也满是银色,否则的话他怎么写出如此美妙传神的诗句。

叶赛宁的诗句更加激发了我对农场里的银色之物的喜爱与惦念,也让我更加不可自拔地去找寻它们。“丝舞银风波荡月,万里雪明诗情掠”,农场里的风是银色的。“天王二月行时令,白银作雪漫天涯”,农场里的雪是银色的。“云雾入檐银色界,藤萝昏雨妙高峰”,农场里的雾是银色的。“秋云粉絮结,白露水银团”,大雾之后的露珠也是银色的。还有农场里的雨,它们用银色的手锤敲击着春天的大地。还有农场里的霜,它将这原本灰头土脸、不为人知的地方变成了肃穆幽僻、银光闪闪的奇境。

我发现的银色越多,我就越喜爱农场。家中的镜子、父亲的剃须刀、屋顶的炊烟、滩地上的石头、蜻蜓的翅膀、甲虫的贝壳、粗砺的盐粒、金贵的冰糖、鸽子的落羽、家犬的牙齿、古老的石碾、崭新的铁铧、磨得发亮的锄头、碰得发瘪的饭盒、买冰棍的硬币、挡风雨的玻璃……我没有叶赛宁的才华,否则的话我一定要写一千首诗来赞美它们。

同当年叶赛宁辞别了他出生的屋子,离开了天蓝色的俄罗斯一样,成年后的我也离开了农场,到城市里谋生。城市中纷繁杂乱,很难遇到那种出自自然之手的、叫人心神宁静的银色。我在这里落下了脚跟,却也蹉跎了岁月,我变成了饱经沧桑的中年人,而父母变成了贺兰山脚下的两座坟茔。母亲的银手镯被我小心地保管起来,它是维系我和农场之物,看到它我就会忆起自己在那里度过的欢乐时光,也会忆起那里的银光闪闪的一切。

◆赵华(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