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艺站就在村子东头。它东西毗邻水库，足有两百亩大。在家家都没有果树的村里，园艺站好似桃花源，每到春天，都会冒出密密匝匝的苍翠颜色，远远望去，俨然一座绿色城堡，蓬蓬勃勃、坚不可摧。夏秋日更不必说，桃杏苹果梨、李子核桃桑，那些压弯枝头的累累果实，像故意要逗引我们的味蕾，闪着金光，散发出浓烈的果香。林海里面住着十几个职工。他们过年时能在漆黑的夜里放几串爆竹或礼花，而我们不能。他们虽与我们只有一墙之隔，但每看到他们闲适地走在树荫下，或穿着工作服、背着喷雾器优雅地给树打药时，我便觉得我们之间隔着多么厚的障壁。小小年纪，没见过世面，园艺站就像村里的城市，令我们这些足不出户的山里孩子羡慕和神往。

上小学时，那里是我们的必经之路。我们总觉得里面隐藏着无数的秘密。尤其那些杏子或苹果一嘟噜一嘟噜在我们眼前摇摆时，我们就如小猫看到了鱼缸里的鱼。事实上，不单单是我们，就连村里的大人，面对那些熟透的果实，也难抵馋虫的诱惑。风像是专等着我们，看见我们过来，就呼啦一声，把树叶吹起来，净露出青绿的果实。但这一切都不属于我们。我们只有窥探的份儿。正因如此，我们可能背不熟一首五言绝句，但绝对能记住第一颗杏子变黄的位置。

那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也能拥有这么一块天堂般的园子。我甚至现在都想，如果没有那片园子，我的村庄该是多么荒芜！那座茂密富有的园子，带走了我青春时期最隐秘的部分，也给我描绘出了梦想中最富诗意的田园模样……

父亲去世后我就辍学放羊了。那时我十五岁，一个人赶着羊群，去红沟时会经过园艺站。看见职工们在园子里拿着剪刀悠闲地剪树、或在树荫下扇着扇子乘凉时，我会埋怨命运的不公。

有一天，听说园艺站有一台电视，能像电影一样播放。周边的人先是跟他们熟识地去蹭着看，后来一传十、十传百，年轻人都想去瞧个新鲜。再后来，犹如一股无法阻挡的洪流，只要夜幕降临，远近村民就都三三两两往园艺站涌。于是，先前那个有点神秘的园艺站，便从一个藏在深闺人未识的女子，忽然变成了一朝成名天下知的名流。自从有了电视，那里便成了我们每晚必去光顾的地方。直到电视上显示“再见”两个字，我们才会意犹未尽地离开。

那台小小的黑白电视将我们带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新奇的、虚幻的、让人痴迷的世界。最初的那段时间里，我放羊时总嫌白天时间太长，一整天都在盼着天快点黑下来，好早点回去看电视。有时回去迟了，我连饭也顾不上吃，匆匆圈了羊就向园艺站飞奔。冬天结冰之前，因为水库装满了水，所以我还得绕一个大圈才能到达目的地。但不管多远，我都要不加选择地去看。那时人就像一个饥饿的口袋，非得有一些东西填充它才会充实起来。

后来，园艺站的果树开始老化，许多壮硕的树干都陆续干枯。加之天气干旱，生态失调，到处喊着缺水，园艺站便难逃厄运。他们也想过办法，找来几家打井队，在园子的几处地方都打过井，但是，终因水量太小，而且苦咸，只好将打井的设备都撤走。几百亩大的绿色城堡，因为没有足够的灌溉水源，没过多长时间，园子便显出了日渐凋零的痕迹。加之没有及时做好更新换代的计划，只能统统将果树砍伐掉，然后重新栽种了果苗。如此一来，新的果树要等几年之后才能见到效益。于是，原先红火热闹的单位，忽然变得冷冷清清。不到两年，职工们便调走的调走、转行的转行。

园艺站不见了！

几乎是一夜之间，园艺站改写了它的前世与今生。有的地方种了麦子、有的地方种了玉米。围墙也让推土机推平了，甚至连路都被人栽了小树，与周边的农田没有了多大区别。我有时长跑路过那里，看着那些被夷为平地的果园，内心感到说不出的失落和惆怅。每每站在高处，望着园艺站光秃秃的景象，我几度怀疑那里是否有过翠绿的“城堡”。

打记事起，我就知道村里有个园艺站。我也曾有过最大的愿望，就是坐在天堂般的园子里，吃着熟透的果子，捧一本书，嗅着扑鼻的果香，看一只蜜蜂嗡嗡飞过……其实，园艺站并没有给过我什么，但是，因为那座园子的存在，我一度觉得村子是富有的。每当与人说起，一种自豪和炫耀的成分便会毫无征兆地流露出来。园艺站也与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可是却改变了我对村庄的依恋程度，装饰了我单纯和卑微的梦想。

我不知道那片一望无际的林海都去了哪里？那些又大又甜的李子与桃杏、那些双手合抱的核桃树与桑葚树，它们都遭受了怎样的戕害？我在如涛声般喧哗的树下捡过黄澄澄的杏子，扫过成堆成堆的树叶、放过无数次的羊，现在，无论繁荣与凋敝，兴旺与萧瑟，一切都仿佛变成了假的。

每每回家，看见那座消失的园子，我都会感到揪心和怅惘。我常会情不自禁地将青春与园子扯在一起，许多记忆中的人和事，总会过电影一般，在我的眼前晃过。好在这几年，随着乡村振兴与生态文明建设的融合发展，园艺站又逐渐恢复了生机，不到三年，这里就蔓延成了一片“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的梨园美景！每年的四月中旬至下旬，汪洋恣肆的梨花海洋里，都徜徉着四面八方慕名而至的游客……

我心心念念的园艺站，它又重新复活了！面对眼前迷人的美景，我又一次变得有些年少轻狂起来，五十多岁的人，忽然就像几十年前一样：年轻、单纯、笑靥如花。

◆ 彦妮（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