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年前的仲夏时节，母亲离开了我们。因此，每年一到此时，我就会想起她。想起她的音容笑貌、她带给我们的快乐、她做的每一件事。

我的母亲，一生活得既艰难又幸福。8岁时，被卖到爷爷家，成了童养媳。17岁时，与父亲成婚，婚后养育了9个女儿。她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厨房，记忆中，小时候的每一餐饭大家都争着抢着吃，这跟那个年代物质匮乏有关，但我们姐妹们还是常常忍不住感叹：“老妈做饭那可真是本事。”经常一把盐、一勺辣椒，做一锅面条，做一顿调和饭，或是做疙瘩汤，都十分美味可口。和那个年代的许多母亲一样，我的母亲就是有这种本事——无论家里条件多差，她都能变着花样，把普通饭菜做得可口有味道。我们经常回忆母亲做的饭，我不知道这是她的手气，还是她的用心，总之给了我们很多很多的念想。

母亲总是把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上初中时，我们上午十点上课，下午三点放学，中间没有休息和吃饭的时间，所以每天放学都是饿着肚子匆匆往回赶，就是想早点到家吃一口饭。而我每天到家的时候，家里厨房的灶台旁边，都放着一只大碗，碗里总有大半碗饭，不管是什么，母亲都会给我提前留好。有灶台炉火的余温，饭总是热的。

在那个年代，家里非常困难，但我的母亲让我们姐妹9个都上了学，无论是男孩女孩在我母亲面前都是一样的平等，都受到了应有的教育。尤其是我，一直读到研究生毕业。后来我在教育岗位取得的所有成绩，都源于母亲排除各种艰难让我上了学。我无疑是幸福的，我的母亲也是幸福的。

1978年，15岁的我拿到了高考录取通知书，我激动地告诉母亲：“妈妈，我考上大学了！”我考上了，改变的不仅仅是我的命运，更重要的是让我有机会回报辛苦的母亲。从那之后，我的母亲脸上天天都绽放着笑容，感觉无论生活多么困苦，她都沉浸在幸福中，有人问起来，她就特别自豪地说：谁家的女儿能像我家的女儿考上大学？真是毫不掩饰的炫耀。不过我的确是我们那个地方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女孩子。

母亲的爱与智慧是我们姐妹谈起最多的话题。有一件事情到今天为止，我都没有忘记。

那一天我回到家正在吃饭，突然听到家里的一只老母鸡在叫，我就知道它下蛋了。吃完饭，我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个鸡蛋，特别想吃到它，思考了半天，还是没挡住诱惑，就疾步跑到鸡窝里，摸出了那个热乎乎的鸡蛋。拿着鸡蛋，我急忙地跑回厨房，将厨房门反锁，拿起做饭的大勺子，在勺子里滴了一滴胡麻油，然后将勺子放在火苗上，火苗一下子蹿得很高。心急的我也顾不得许多，迅速把鸡蛋打在勺子里用筷子扒拉了两下，这时，院门响了，我心里一惊，坏了，有人回来了。我从门缝里往外一看，妈妈边拍打着身上的土，边进院门。我家的院子比较大，看到母亲进门，我慌忙将勺子里滚烫的鸡蛋全部塞到嘴里。鸡蛋刚刚离火，烫得难以下咽，我硬是把它咽到肚子里，然后把带着油和鸡蛋渣的勺子、筷子全部塞回原处。

这个时候，妈妈推厨房的门，我慌忙打开门。妈妈进来后便问我：“你吃饭了吗？”那个时候我紧张极了，双手紧握在前面，不停地搓着，一副犯了错心虚的样子，回答说吃了，说完这句话之后，再无下文，就等着母亲说什么，像等待被裁决的罪犯。随后母亲往院子走去，边走边说：“我们家的这个母鸡呀，快该杀着吃肉了，最近总是不下蛋。”我听了此话，心里更加难受，觉得母亲惦记着鸡蛋，可我却把它偷吃了。我十分愧疚，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心想着真不该做这样的事。

因为偷吃鸡蛋，我连续几天在家人吃饭的时候，总是盛半碗饭，并端到院外一个人吃。因为那个鸡蛋把我的舌头烫得全是泡，每次吃饭都很疼，所以我只能躲着大家，等饭凉了再把它吃下去，生怕被大家发现我的异样。这件事之后，我一直觉得愧疚。直到母亲去世，我也从来没有说明过。

现在想想，母亲当时早已看在眼里。长大后，自己琢磨这件事，才知道母亲的用心和智慧。刚刚炒完鸡蛋，屋子里能没味道吗？母亲其实闻到了，她看着我局促不安的神态，当然也猜到了，她什么都明白，所以才“揣着明白装糊涂”说了那样一句话。她的话意思是告知我：鸡没下蛋和你无关。每每想起这件事情，我愈发佩服母亲。试想，如果不是智慧的母亲，她可能会把事实说明，说不定还要大骂一顿。可她什么都没说，给她胆小的女儿留足了心理空间，也留足了面子。让我用几十年的光阴慢慢消化自己的尴尬，也让我用一辈子的时间不断体味母亲的爱与伟大，感念她对我别样的教育：永远不要随便做这样的事情，不要随便说假话。

母亲满身的本事，分别遗传给我们姐妹9个。有时候我在想，我们姐妹9个加起来的优点都未必有母亲的优点多。大姐遗传了母亲的处事稳重，看到远处，能够顾及周围，自从父母去世后，一直是大姐帮着大家掌握大局，掌握着方向；而老妈的锅灶饭菜做得好吃，则遗传给了小妹，全家现在饭做得最好吃的就是我妹妹。姐妹9个里面，只有两个人的长相像我妈妈，我应该是其中最像的。除此之外，我还跟她一个属相，我们都属虎。

我们姐妹9个的成长与最后的成人成才都离不开母亲的艰辛付出。她的善良豁达影响着我们，使得我们成长为高尚正直的人。

我觉得母亲对我最偏爱。一个人如果获得了很多爱，就会充满能量，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总不会太差。我这一生活得非常顺利，正是母亲给我留下了无穷无尽的财富，这一财富就是她豁达的性格。至于理解、共情、沟通，这些教育的智慧，也是母亲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让我在育人之路上一直走到现在。作为一名人民教师，需要有爱心、需要分辨真伪、需要引领学生们积极向上、需要求真、需要向善，这些品质都与母亲的教诲密不可分。我应该是姐妹中最幸运的人。

◆ 王锦秀（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