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8 作者:陆锋
晨起无事,我蹲在青砖缝旁看苔藓——这些绒毯般的小生命正吮着露水,在砖石森严的秩序里绵延成翡翠色的溪流。
我喜欢看这片苔藓,它们不争土壤,不慕阳光,用最谦卑的姿态瓦解着顽固的砖石。你看,每片苔衣都是座流动的城池——新绿在前线开疆拓土,褐黄在后方化作春泥。这多像我们祖辈的迁徙史,用血肉把荒原熬成沃土,却从不自称征服者。
去年台风时,后院的老梨树折断了。冬日里,嶙峋的枝干在朔风中咯吱作响,像老人干涩的骨节。可当春日的雨丝浸润了树皮褶皱,断口处竟也爬满苍苔,那些深褐的沟壑里竟涌出汩汩绿意,像给伤口绣了块温柔的补丁。树皮上深浅的裂纹像极了父辈们的手掌,年轮里藏着十几个春天的雨水。风起时,新生的枝叶与百年前的根系在泥土里秘密握手,而我的掌心能感受到树干深处细微的震颤,仿佛整棵树正把大地的脉搏翻译成人类能听懂的低语。大抵,再坚硬的创伤,也敌不过柔软的时间。
我想起了敦煌壁画里的飞天,褪色的朱砂经岁月摩挲,却在某个晨光斜照的瞬间苏醒。或许生命本就有两套年轮:一套刻在可见的躯干,另一套藏在不可见的根系里,如同莫高窟的工匠把颜料调进泥胎,要等千年后的光才能绽放。
篱笆边不知道何时有了几簇鹅肠草。这些被农人称作“杂草”的小花,正把细茎从砖缝里蜿蜒而出,顶着米粒大的白花向天空举杯。它们让我想起宋代禅画里的无名野卉,画家总在留白处随意点染几笔,却比工笔牡丹更见生机。蹲下身细看,蚂蚁在花盏间搬运着花粉,像驼队穿越微型的丝绸之路。
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此刻,我才了悟其中真意。苔藓、老梨树、鹅肠草都在重述:真正的生长从不需要宣告!它们早参透了无常——毁灭是天地写诗时的删改符号,而生命会在删节处续写新的韵脚。
我在青苔斑驳的石臼里养了睡莲。古旧的石器盛着潋滟波光,或许,当第一朵莲瓣颤巍巍地舒展时,我能听见砖缝里传来极细碎的迸裂声吧?每个生命都会在属于自己的时刻敲响音符。
所以,究竟是人点缀了春天,还是春天救赎了人心?
当我们凝视一朵野花时,花蕊里旋转的银河也在凝视我们。那些被光阴碾碎的日月星辰,都藏匿在草木的年轮里。
某个春日的清晨,我蹲下,遇见了整个宇宙的温柔。
◆ 陆锋(江苏无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