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8 作者:熊代厚
每次读朱自清的《背影》,就想起自己父母的背影,它们重叠着,交织着,岁月流转,风霜雨雪,至今仍清晰地投映在我生命的时空里。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我上初三了。学校离家有十多里的山路,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
那时没有闹钟,鸡叫第三遍的时候,母亲先起来。她在黑暗里摸索着穿好衣服,走到灶房点亮了一盏油灯。黄红的灯光微微地跳动,屋子一下子明亮起来、温暖起来。
她的头发还未来及梳理,发丝散在耳边,映在墙上有些零乱。她到灶下生了火,转过身去水缸里舀水,轻轻倒在锅里,刷起来。锅里升起了一团轻轻的白雾,笼罩了她,也投在了墙上,像是一幅剪影。
她在锅里滴上一点菜籽油,打上一个鸡蛋,完整地倒进,小火慢慢地煎,微微地糊了边,再翻一遍。我躺在床上,听到“嗞嗞”地响,闻到诱人的香。我边穿衣服,边看着她忙碌的背影。
母亲比较胖,有些微驼。锅铲“哗哗”地响,她的身子在油灯下来回晃动,那缕微弱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变得很大,有时甚至投到了屋梁上。
她把饭反复地炒,不久听到“噼噼啪啪”的声响,像是给那幅剪影配的乐。那饭结出一层极薄极脆的锅巴,她起名叫“蚂蚁焦”,特别香!她盛了满满的一碗,那碗也映在了墙上,连带着那高高耸立的饭尖。
我坐上桌,微焦的饭在碗下,饱满的煎蛋盖在上面,四边黑红,中间金黄,香气弥散在四周,也浸入肺腑。
我出发了,她站在门口送我,总是那一句:“听老师话,别和人家搞祸(闹矛盾)。”我边走边答应,边答应边催她回去。她转过身,天上淡淡的月光映着她微胖的背影。
一直到今天,我仍喜欢吃油煎蛋炒饭。后来女儿上学,我喜欢给她煎,喜欢学着母亲把饭炒了又炒,一直到有些焦,告诉女儿这叫“蚂蚁焦”。我看着女儿吃得很香,就想起我的当年,眼前浮现母亲在油灯下来回晃动和立在寒风里的背影。
那一年的夏天,父亲已经80多岁,我带他去扬州,去看瘦西湖。他从没有去过扬州,便特别高兴。
瘦西湖因为长,才瘦。水很清,能看到河底的碎石。河里有很多画舫,船桨一左一右摇动,划开清波缓缓。我们沿着岸走,两边摆着许多大水缸,里面有各种颜色和形态的荷花,开得特别大,像牡丹一般。父亲很好奇,他没见过。
他走在我前面,兴致很高,想把一切都看过来,眼睛好像不够用。他一边走,一边用手比画着,脚步并不弱于我。
父亲的腿有些罗圈,走路时并不稳当。我跟在他的后面,看着他的双手前后摆动,他的背左右晃动。
虽然80多岁了,但背不驼。那一天,他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布鞋,一件深蓝的单裤,上面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那是我穿了多年的,初夏的时候,我“退役”了它,带回老家准备干农活时穿。在老家几次穿下来后,我不想要了,想把它丢掉。父亲舍不得,说好好的,怎么能丢?在过去想找都找不到。
我每次给他买新衣时,回来得到的都是一顿批评,说我浪费钱。
早上出发时,给他准备的是一件新衣服,毕竟出一次远门。但他执意穿了这件旧衣服,说穿新衣服不自在。
父亲年轻时就很瘦,现在老了更瘦,这件衣服有点嫌大。他说瘦子玩瘦西湖,蛮好。说完,他回头一笑,露出几颗残缺的牙。
天上没有云,岸边几丝微风。湖水很清,花很红,树很绿,映衬得这件褂子特别白。父亲仍在前面走,留给我的是他高高瘦瘦的后背。突然间,我发现在他左肩胛处有一个拇指长的口子,露出了里面的肉。随着走动,这口子越来越大。这件衣服我已穿了六七年了,纱全稀了、薄了,终于在今天坏了。
父亲并没有觉察,仍在前面走。他的汗渐渐地出来,后背全湿了,衣服紧贴在后背上,两边的肩胛骨成了一个突出的“八”字。那一个豁口更加明显,里面干瘦的骨肉显现无遗。
我有些难堪和内疚,告诉他衣服破了。他一点不在意,说:“这有什么关系呢,这是在城里,好歹要穿个褂子,在家里干活,夏天不都是天天打着赤膊吗?破一点不要紧。”
他的兴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仍走在我的前面,留给我那挺直的后背和后背左上角那个显眼的口子。
朱自清老父亲攀爬车站月台的背影映在千万人的心中,温暖了几代人,一直到今天,我们仍被它感动。
其实,生活中每一个人都留有父母的背影,也许你没有留意,也许你早已忘记。
这些背影,曾经高大,引领我们开启人生的旅途;这些背影,曾经坚定,陪伴我们走过许多的艰难。
后来,这些背影变得瘦小,变得羸弱,甚至在某一天消失了,但却永久地辉映在我们的生命里,给我们温暖和力量。
熊代厚(江苏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