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8 作者:李瑞宏
毕业季,偶然路过大学门口,看到拉着行李箱的大学生,不由想起我的实习经历。
那年开春,教古汉语课的崔老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家是农村的,找个学校实习吧,老师缺,好找工作。然后崔老师就介绍我去一所位于移民搬迁区的中学实习,因为那所学校提供住宿,还有食堂。我当时心里挺怵的,因为其他同学都是三三两两结伴在市区的大单位实习,只有我,要去一个从没去过、也没有熟人的地方。
当时大多数学生没有拉杆箱,流行用蓝白相间的塑料编织袋提行李。我独自拖着行李,坐上长途汽车就出发了。路途颠簸,又晕车,途中换乘又折腾了两次,车窗外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山野,灰扑扑的,空气干燥,山风呼啸,春天还没到。
到了站后,立刻围上了一圈三轮车司机,他们热情地招揽生意,然后高高兴兴帮乘客提着行李,发动三轮车就出发了。听说我要去那所高中,就没人愿意搭理我了,因为他们嫌远,跑一趟只有五元钱,地方偏远,回来又拉不到人,不划算。最后就剩下我一个,像一件被遗弃的行李,孤零零地杵在那里不知所措。
不过,走路是我擅长的。行李不太重,只有被褥和洗漱用品,以及两三本书。我不担心会拖不动行李,等实在拖不动了,可以缓一缓再走,赶着下午放学前到校就行。我只担心编织袋扛不住,它不适宜长时间远距离的行走。拖着行李走出车站,一辆灰蓝色的三轮开了过来,一只皴裂的手,张开五指,比划了一下,然后顺手接过了我的行李,放在了干干净净的车厢里。一路坑坑洼洼,到了,司机顺手把行李放到门房,没说话,接过钱就走了。门卫大爷笑呵呵地说,又是张老实的车,就他不嫌弃我们学校远,送人过来。我心里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到了学校,一切就都顺利了。正赶上课间,门卫大爷一嗓子就喊来了几个学生,推推搡搡,拎着行李,送我到教工宿舍,又打打闹闹地离开。指导我实习的是刘老师,五十岁出头,衣着朴实,头发花白,寡言少语,一见面就给我了一本旧教材,还有他的旧教案和一本新教案。旧教材和旧教案看上去显然有些年头了,非常厚实,包着牛皮纸,老师的字刚劲有力,工整美观,有种类似颜体的风骨。从笔墨痕迹来看,有补充有修改,还有红笔标注,有种时间打磨的厚重感。
先跟着老师听课,做笔记,然后参照老师的教案备课。备好了,拿过去给老师检查,修改,次日就由我给老师带的另一个班上课。每节课他都坐在下面听,详细地做笔记,下课后再给我建议。听老师的课感觉特别舒畅,他喜欢用诗词入课,也喜欢用诗词结课,声音浑厚,板书笔力遒劲,言语用情,和平时判若两人。至今还记得他讲《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课上那个干瘦、穿着蓝色中山装、皮肤黝黑的老师,就如梁任公一样“步履稳健,风神潇洒,顾盼左右,光芒四射”,有文采,有情感,有感染力。至于我自己在实习期里是如何上课的,现在已经没了印象。
实习期非常短暂。和老师一起带班出操、做操,一起在食堂吃饭,一起清理校园遗落的建筑垃圾,在校园种树。学生家里多是移民搬迁过来的,都住校,干活都是能手,不嫌脏也不嫌累,在火辣辣的太阳下不戴口罩,不戴帽子,也不涂防晒霜,吵吵闹闹、欢欢喜喜地抢着干活。老师也经常自掏腰包,请班里孩子吃零食,一般会让跑三轮的张老实到县城的批发部代买,价格合适。我也是周末不能回家,老师会让张老实记着买两袋干吃面给我。这在学校的零食界,已经是顶配了。
至今还记得,实习快结束的时候,老师问我,城里的“水吧”是干啥的?我告诉他,那是和朋友喝饮料、喝茶水、喝酒、聊天放松的地方。他疑惑地说,这就是去别人家做客,或者招待来家里的客人,想来城里人待客大多是在外面的。我也同意他的看法,大多数城里人的确是在外面招待客人。
离开的那天,门房大爷早早给我招呼来了张老实的三轮车。比起来时,我的行李多了一个小塑料编织袋,里面塞满了学生送的小玩意,有草编的各种小动物,还有杏干、红薯干、萝卜干,甚至还有几双鞋垫,绣着花鸟的、一帆风顺字样的,还有一双绣着红双喜的。想来是学生问自己的妈妈讨来的,颜色喜庆,绣工精细。
离开那所偏僻的中学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期间一直没回去过。那些孩子早已成家立业了,也许早忘了和一个实习生有过相遇;老师也早已安享晚年了,也会忘记自己带过的一个实习生吧。
而在某个瞬间,看到拉着行李箱的大学生,或者看到穿校服的学生,我就会想起,那时他们被山风吹红的脸蛋,天真烂漫,害羞腼腆,也会想起老师问我“水吧”时疑惑的样子,也会想起教我古汉语的崔老师。
有些地方,有些人,遇见了,也许就是一生的念想。
李瑞宏(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