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8 作者:杨嘉诚
父亲的背是一艘颠簸的船,儿时的我,总把脸埋在他深蓝衬衫的褶皱里,嗅到机油和汗水混合的气味,像被太阳晒透的柏油马路。他的肩胛骨硌着我的下巴,随着步子上下起伏,我数着那些突起的骨头,仿佛在数河滩上凸起的卵石。
雨水把柏油路泡得发胀的傍晚,他蹲下来把我往背上驮时,裤脚还沾着铁屑。厂区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走,我的球鞋蹭过他腰间的皮带扣,叮当一声。街角的积水洼倒映着我们的影子,父亲驮着个歪戴鸭舌帽的男孩,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棵枝桠歪斜的梧桐树。
那晚发烧的经历最难忘。他背着我往诊所跑,我滚烫的额头贴着他冰凉的后颈。消毒水气味刺得我打喷嚏,他肩头的肌肉突然绷紧,像拉满的弓弦。“别睡啊!”他呵出的白气散在路灯的光晕里,我数着他军大衣领口磨出的线头,三根白的,两根蓝的。
蝉蜕粘满梧桐树的季节,他总把我架在脖子上摘青枣。树影碎金般落在他的头发上,我揪着他支棱的短发当缰绳,汁水顺着指缝流到他汗湿的衣领里。巷口修自行车的张叔笑:“这猴崽子又骑大马呢!”父亲就故意晃两下,吓得我搂紧他额头。
有一回偷爬厂区废铁堆摔了,其实就蹭破点皮。父亲急匆匆赶来时,我正拿煤渣往伤口上抹。那天他的背格外硬,硌得我胸口发闷。“男孩子哪有不摔的。”话是这么说,可他背着我绕开所有碎砖头走,影子叠着影子,把斜阳揉成了一团橙红的茧。
最后一次要他背是十几岁时。我崴了脚,他蹲下时,膝盖发出枯枝般的声响。他的背不知何时塌下去了一块,像被抽走了弹簧的旧沙发。我的球鞋拖在地上,画出一条歪扭的线,忽然发现,他头顶上的白发比厂区围墙上的爬山虎还密。
现在,轮到我背他上楼做理疗了。他轻得像片晒皱的梧桐叶,却仍习惯性地梗着脖子,保持着那个微微前倾的姿势。我的肩胛骨硌着他松弛的胸口,忽然想起某个夏夜——他背着我追萤火虫,草尖的露水打湿裤管,蟋蟀在砖缝里拉着琴。那时我以为父亲的背会永远那么强壮,就像以为所有夏天都该有那无尽的蝉鸣。
杨嘉诚(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