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8 作者:葛鑫
整理母亲遗物时,我从樟木箱底摸出个旧包袱。解开褪色的靛蓝包袱皮,里面是一些碎花布,还有一双颜色灰扑扑的袜子。袜筒的棉纱早已板结成块,袜口松垮地耷拉着,袜底足有一指厚——那是数层补丁堆叠起来的。
我的指腹抚过这些补丁,突然触到块异样的凸起。翻过袜筒内侧,竟有片指甲盖大小的花布头,正是我六岁那件罩衫的料子。我的记忆突然鲜活起来:20世纪80年代的平房小院子里,母亲总坐在小板凳上,膝头铺满各色碎布,不停地补呀补呀。阳光穿过晾衣绳上滴水的被单,在她鬓角跳跃成碎金。
“小闺女,快来!”母亲拉我坐在她身旁,看她的杰作。只见她指尖翻飞如蝶。碎花布在她掌中开出重瓣芍药,青布裁作修竹,最妙的是块枣红灯芯绒,经她银剪轻旋,竟成了振翅欲飞的小燕子。“你裤子上的破洞要变戏法咯。”母亲微笑着,呵着热气熨平补丁边角,针线穿梭时,嘴里还哼着洪湖水浪打浪,鼻尖沁出的汗珠在阳光下像细小的珍珠。
那个时代,我们总是穿着打有补丁的衣服,心灵手巧的母亲却总是能让我们身上的补丁带着光,以致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喜欢衣服上打补丁。哥哥衣服上的补丁一般是方正的灰色或军绿色,弟弟的裤脚接的是父亲旧工装的卡其布。而我衣服上的补丁却藏着玄机:春天的“蝴蝶”停驻在肘弯处,秋日的“枫叶”飘落在肩头……
有一次,我趴在桌子上看母亲缝在我裤腿上的小鱼,边看边啧啧赞叹。母亲兴致来了,竟然在我没破损的裤脚上添了艘“小船”。“补丁是衣裳的眼睛,通过这些眼睛,还能读出故事来。”母亲拍拍我的头,略带点自豪地说。
还有一次,母亲从裁缝铺半讨半买,置办了些碎布头回来。说,人家穿百家衣,我给我们小闺女缝一个“百家包”,把大家的智慧都装进书包里。母亲耐心地将碎布拼成七巧板图案,又在背带上缝了两颗红五星。我背着这个彩虹般的书包走过煤渣路,宛如无数彩蝶追着我起舞。那个书包我用了好几年,后来百家布上也缝了补丁,我都不舍得丢掉。记得有一块补丁还是母亲婚嫁时的红绸,缝成口袋的样子贴在书包外面,我可以放三角尺、橡皮等在里面,那针脚细得几乎看不到。
“这是你妈缝的功夫袜。”父亲的声音将我从往事中惊醒,他从我手中拿过撂满补丁的袜子,“她说补过的袜子踩在地板上没声音,不会吵到你们睡觉……”我仿佛看见深夜的母亲,穿着这双补丁袜,像踩着云朵般“飘”进我们房间,她挨个为我们掖被角时,袜底的补丁虽然无声,却透着满满的爱与温暖。
那些补丁不只是衣物的修补,母亲用满腔的爱,把破洞变成了花朵,把褴褛缝成了诗意。旧布头在她手中获得新生,正如困顿的岁月被她的巧心点化成金。我对着阳光举起旧袜,光线穿透补丁,透出点点光晕,这最厚、最不讲究的补丁里,分明藏着母亲为我们留下的光。
人生何处无裂痕?我的母亲,总是从容地掏出珍藏的时光碎片,将那些刺眼的残缺,绣成独一无二的花朵。她教会我们最深的哲理,原就藏在一针一线里:所谓修补,不是掩盖缺憾,而是以爱为线,将生活的碎片缀成新的星空。
葛鑫(浙江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