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8 作者:杨嘉诚(宁夏银川)
晚饭后,厨房碗碟磕碰的轻响声渐息,母亲总在这时洗净手,搬出那只藤编矮凳坐到阳台上。阳台角落被几个旧花盆占据着,盆里栽着绿萝、吊兰,还有一株总不见开花的茉莉,泥土被水洇出深色,叶片在灯光下泛着微润的光。
她有时蹲着拨弄花叶,泥土沾上指尖也不在意;有时只静静坐着,望着远处楼宇缝隙里露出的窄窄一方天空。晚风穿过铁栏杆,带着些微凉意。那身影在花影里沉浮,仿佛被流水淘洗过,渐渐褪去白日里的紧绷。
父亲起初在客厅踱步,电视机里新闻播报的声调平稳地流淌。后来踱着踱着,脚步便挪到了阳台门边。他不进去,只倚着门框,目光落在母亲微弓的背上,又落在那些沉默的绿叶上。终于有一晚,他端了杯水,也坐到阳台角落另一只小凳上。两人之间隔着一盆长势正旺的绿萝,藤蔓垂落,细小的叶尖在晚风里轻轻摇晃。无人开口,只偶尔听见父亲喝水时轻微的吞咽声,或者母亲手指拂过叶片时细微的窸窣。
“你看,”母亲忽然出声,手指着茉莉盆里一点新绿,“枯枝边上,竟又冒了芽。”父亲凑近些,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鼻息拂动了叶梢。他应了一声,声调松弛,像终于解开了一粒紧缚的纽扣。
后来父亲竟学着侍弄起来。他动作笨拙,常把水浇得漫出盆沿,惹得母亲失笑。她指点着:“少些,水要透,但不能沤了根。”父亲便点头,神情专注如学生。这方寸角落的空气,不知何时被泥土和植物的气息浸润得柔和了。有时我夜读疲乏,推门便撞见这无声的场景——两人围着那些沉默的绿色生命悄声低语,眼神温润,如同注视酣睡的婴儿。阳台的灯晕开一片暖黄,将他们的影子轻轻叠在花盆上,也叠在对方身上。
父亲眉间那道习惯性蹙起的深痕,在晚风和植物的气息里悄然舒展。母亲的神情也变得悠然,目光落在手下的叶脉上,也落在身边人松弛的衣服肩线上。生活沉重的磨盘,仿佛被点滴的绿意撬动了一丝缝隙。
一日夜归,阳台灯光柔和地漫出来。母亲蹲在茉莉旁,父亲正弯腰递过喷壶。茉莉竟不知何时结出了几粒细小的花苞,洁白羞涩地藏在叶底。月光穿过栏杆,淡淡地铺在花苞上,也铺在父母染了霜色的鬓角。他们围着那盆花低声交谈,言语被晚风揉碎,听不分明。只看见父亲嘴角牵起,母亲眼尾漾开细纹——那盆沉默的植物竟成了最默契的媒介,将彼此心底的微澜,无声地接引、汇流。
原来心田的焦渴,并非总需要惊雷骤雨才能浇透。有时只需要一方角落、几片绿叶和一个愿意并肩坐下的人,以沉默作锹,以耐心为泉,便能在那片荒芜处掘出润泽的细流。照料植物的手,亦在无意间抚平了各自心上的褶皱。枝叶舒展的节奏,悄然呼应着呼吸的起伏。
后来父亲在电话里对远方的姑母提起阳台上的花,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松快:“家里那盆茉莉,总算开花了,香得很。”声音透过门缝传来,我抬眼望去,母亲正在给茉莉根部松土,指间沾着新鲜的泥。月光静静爬上窗台,也爬上那些油亮的叶子和母亲含笑的脸——原来生活的欣慰与惬意,便是这样一点一点,在寻常的土壤里扎根、抽条,最终开出朴素却安稳的花。它不声张,只把根扎进日常的深处,在寂静处生长,最终在盆沿上的月光里,弥散出清芬。
字里行间,人与花同被滋养。那些无声的照料,终在月光下开出了心安的形状——这便是生活最本真的根脉,在泥土与陪伴的深处悄悄相连。
杨嘉诚(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