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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菀

2023年07月17日  刘汉斌

白虎山终年被杂草覆盖着。无论是哪一种草,都依附在地皮上,怎么长也长不高,却每年都在卖力地长着,大多数草都是长着长着无果而终了。唯有紫菀、飞蓬、大蓟、马兰等菊科植物,等到了秋天,用一朵朵的花儿标识着它们的繁盛。在白虎山下生活的人们,没有时间去从这一坡一坡的花中区分出哪一株草是飞蓬,或者哪一种开花的草是紫苑,这些菊科植物在众人心里,都是野菊花。

一株株枯瘦的花儿连在一起盛开,一片浅蓝,它们像商量好了似的,把大哥生前从田地里拔除的草,都化作了紫菀悉数长在了他的坟地里。此刻,这一大片盛开的紫菀,被大哥穿在身上,它们用一朵朵花儿勾画出大哥在世上的另一种模样。春天发生的事,到了秋天,再看紫菀花,依然有揭开伤疤一般的痛。当山坡上的野草将大哥的坟茔掩映其中时,心中的悲伤不再尖锐,却总是一块隐匿于心中的病,不能提及,一提便痛。紫菀是一味药,它能止咳,也能消肿,却止不住我心里的疼痛。我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病情,提及大哥就心痛的这个病,没有药能治得了。

秋日,阳坡地里的紫菀花蓝格茵茵地盛开着,川道里的向日葵金灿灿一片。向日葵和紫菀遥相呼应,秋天的气味就更加浓郁了。向日葵的花瓣肥大,金黄色;紫菀的花瓣细小,浅蓝色,盛开时的紫菀是白虎山自种自收的植物;它们是一群从不停歇地生长着,却到了秋天还没来得及长高的向日葵。

秋已深,母亲依然没有从悲伤中走出来,整天神情恍惚,红肿着双眼,以泪洗面。一日三餐,她从未少做过一顿,饭菜的味道却大不如前了。母亲最拿手的是烙能甜掉牙的糜面馍馍和酿制调味的醋。可是近来母亲一烙起糜面馍馍酸得吃不成,而酿的醋却一点酸味都没有。都说紫菀是返魂草,它们那么繁盛地开在大哥的坟头上,却让母亲因为思念大哥而失魂落魄。烧水做饭的柴禾,全都是前一年秋天母亲从白虎山上割着背回来的。做饭时,母亲都要将柴禾里夹裹的紫菀仔细地挑出来,扎成草捆。我不知道母亲近来做饭缺滋少味是否与柴禾里缺少了紫菀有关。

我在东山的日头底下,亲眼目睹了白雨掠过白虎山山脊的壮阔画面。所有的雨水全都钻进山上的草里不见了。雨后的白虎山,唯一的不同是,草更绿了,星星点点的紫菀花儿像夜里的星星掉在了草丛中,缀在草叶上闪闪发光。当我站在坡地里对着一片开花的紫菀出神时,湿漉漉的紫菀平静如水,一只土拨鼠擦着地皮跑过,草滩里便惊起觳觫,土拨鼠像鱼儿一样划过,四下一片死寂。

母亲执意让我给大哥上坟或者烧纸时抱上一捆紫菀烧在坟头上。母亲的心思我懂,这个时候,我再找不出比顺从她更好的办法来安慰她了。每次点燃干透了的紫菀,火光四溅,茎秆在火光中浸出了油,“嗞嗞”低吟,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烟火味。

秋风掠过山脊,山坡上的绿色汹涌,被风赶着一波一波地往天上涌动,盘旋在山顶的雄鹰,鸣叫声从高处滑落,一直沉入沟底,沟底白色的河床上,涓涓细流蜿蜒着向北伸进盐白的土中不见了,水遁隐的地方,碱蓬稠密,空气中又充斥着那一抹像把紫菀点燃了的苦涩味道,却是碱蓬和碱土弥散在空气中的混合气味。

每天在黄昏时,都有几头毛驴从白虎山的坡地里出来,一直溜达到沟底,迫不及待地在河床上舔几口碱土,然后把秋草染脏了的嘴唇展在水面上轻轻地沾湿,伸出舌头舔舔嘴唇,浑身颤栗,甩甩耳朵抡抡头,急得直跺蹄子,在河床上转几圈,然后走开,却又不甘心,再回来,猛喝一口,仰头向天吹鼻子瞪眼摇耳朵,悻悻离开。

□刘汉斌(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