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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母

2023年08月14日  刘汉斌

在南湾初秋的清晨,于山野深处邂逅一株知母。此刻,它湿漉漉地立在草丛中,周身挂满着晶莹的露珠。感觉是与一位山中故友不期而遇,禁不住蹲下身去,轻触它的花枝,抚摸它的叶片,摇落的露珠倏然隐入草丛不见了。知母生来本就俊俏,而在清晨,与南湾的一株知母相遇,心里顿生出诸多美好来。翠绿的叶片鳞次栉比,带露的花瓣,如梨花带雨般娇美,自带着仙气。它楚楚动人的模样,不仅让我想起“甘露”这个词。我相信知母也像诸多植物一样,在清晨挂在身上的露珠,兴许也是它在夜里吐出来的水,水中含糖,是名副其实的甘露。

知母常开常新的花儿,在精美的山野时光中,一再提醒我,篦子和惯于寄生在头发上的虱子,正在消亡;猎物带着与之对应的工具以及时光,一同消失不见了。我从知母顺展的叶子上,找到了逝去的时光,不禁为将知母取名为梳篦子的人的智慧所折服,让人在山野的一株草上捡拾起一段与梳篦共存的记忆,就莫名对这种植物多了几分亲昵。有一种被治愈的熨帖,知母是中药,它在那一刻治愈我的并非因为它的药性,知母药性对我的病无用,我从离开南湾的那时起,就患上了严重的思乡病。这种病一旦患上,便终生携带,源自南湾的每一种事物,只能减轻我的病情,却无法根治。

每到秋天,哪怕只是一抹草木的香味,都会指引我回到那个熟悉的煎药场景。我听见过有人因忍受不了病痛而在深夜里放声痛哭,想必他一定在病痛过后悟透了人生;我也看到许多药草掺混在一起放在砂锅里熬煮,滚烫的水和漫长的时间,逼着药草释放出了药性,千熬万煮的药草替病人解除了煎熬。人吃五谷杂粮,难免害百病,喝上一碗知母汤,防病、消渴,还长力气,好处诸多,而我平时依然只贪婪着五谷杂粮,汤药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肯喝,喝药于我,是难肠的。

有人在南湾的深夜里熬煮药草,病人和熬药的人都被药味笼罩着,知母和甘草在沸水中被砂锅围困,病人的气道中浓痰拥堵,呼吸之间都响着对病痛控诉的鸣音,一口痰,卡在嗓眼里,上不来,下不去。熬药的人在热气腾腾的雾气中起身,立在屋外一边咳嗽,一边解手,熬好的汤药就放在枕边,腾起的药味,被病人吸进去又呼出来,倒完了药液的砂锅,盛着半锅知母和甘草,它们在这个夜里拼了命把药性交给了汤汁,气数已尽。病人把目光落在了温热的汤药上,心平气静地饮下汤药,把病从病人的七窍里逼出来,跌进暗黑中。

一转身,草地里跪着一位银发如雪的老奶奶,她将我先前看到的那一株知母连根挖起,装进了手中的编织袋里。目送她佝偻着的瘦小身躯,拖着沉重的编织袋消失在草地的尽头,忍不住热泪盈眶,她蹒跚的脚步,瘦弱的背影俨然就是我已经老去的母亲啊,我不禁失声喊了一声:“娘……”

知母的每一朵带露花枝都蓄积着药草的芬芳,每一片吐过甘露的叶子都驻守着母性。在我凝视知母的这个清晨,清凉的晨露刷洗过这片草地上的每一种植物,也洗刷了我的双眼,知母的花开得越是淡雅,我就越不敢直视,我怕它洞察出我此刻内心的疑虑:我们都深爱着自己的父母,可是世上为什么依然还有那么多的孤寡老人?

年轻时的母亲有一头乌黑的秀发,她时常端着一面小圆镜坐在堂屋的桌前梳头的情景,一直在我的脑海中萦绕,简陋的桌子,即是堂屋为数不多的陈设,也是母亲仅有的梳妆台, 每次看到母亲梳头,我的头皮瞬间就痒得忍也忍不住,就赶紧凑过去趴在母亲的腿上,让母亲用篦子给我梳头。阳光透过气窗,将光斑打在地面上,从头上滚落的虱子和皮屑,似清晨从知母叶片上滚落的露珠,瞬间穿过光束,跌落在地上就遁隐了一般。

我坐在南湾梁上看连片种植的知母,感觉每一株知母都用它们随身携带的梳篦,在天空这面大镜子底下,梳齿向阳,篦面迎风,精心梳妆打扮。

□刘汉斌(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