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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连

2023年10月16日  刘汉斌

南湾的土地上长不出黄连来,却能生出黄连一般的苦。黄连的苦我尝过,那是真苦,苦到我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灾祸常遁隐在不易觉察的地方,时时窥探着,它会伺机逮住麻痹大意的人,给人制造一些麻烦,让他长记性。

灯火细小,却带着惹祸的脾性,常因灯火细小,让人对它放松警惕。记忆中的灯火如豆,它颤巍巍地立在灯芯上,灯芯太细,火苗站在上面就像是一个瘦弱的小人儿一般,总也站不稳,它太小,还未来得及扎下牢固的根。伸进煤油里的灯芯棉是灯的命根子,要让一个火苗快速长大的办法,就是让它多多生出根来,像黄连的根系那样,拔黄连能带出土来才行。火要长大了,有风才行,风可以将火扑灭,更能历练出火的劲头。

夜里,我端着煤油灯往高房子上走,怕风吹灭用手护着,手一遮掩,近前亮着,远处黑着,撑着灯,几乎是摸黑往前走。上台阶时,一脚踏空,煤油泼出来引燃了棉裤,把大腿烧伤了。腿面上巴掌大的一片皮肤粘在棉花上让我一把扯掉了,红血丝丝像网一样浸着血水,父亲怕创伤留下疤痕,他执意找寻黄连素治疗我的伤。当天夜里,我坐卧不宁,父亲出去找药去了,我斜依在铺盖上因疼痛而失眠,刚经历了烧伤,便忌讳点灯,我就躺在黑暗中,忍着疼等待天亮的夜里,心里山川起伏,时而在曲折蜿蜒的山路上奔跑,时而在山风烈烈的东山上奔走。深冬的夜里,我突发高烧,冷气只往骨头里钻,伤在腿上,浑身都在疼,感觉连眉毛的毛囊都与大腿上的伤密切关联。

还有一次,母亲深夜背着一捆草回来时,路过南湾的山水沟时迷了路,当父亲找到她时,母亲跪在半路上用手拍打着沟底的路,父亲慌乱中将母亲拉了一把,才把母亲拉回来。母亲回来后,半个脸肿了,臼齿疼得三天三夜水米未进,依稀记得父亲用黄连和一些中药一起泡水治好了母亲牙疼的病。

我把南湾最后一把麦子割倒后,就提着镰刀顺着大路往回走。两只干瘦的野兔子披着一身长毛在风中奔突,它们沿着山水沟去往南湾。榆树湾的豁岘里黑云涌动,一场大雨即将来临。我站在半路上,北风裹挟着黄土推搡着我,似在说,割倒的麦子还没有捆,被雨水泡了就吃不成了。我转身走了几步,猛想起摊晒在场上的豆子还没有收,如果泡进雨里,豆子就跟着山水全跑了。踟躇间,几只野兔子已经隐于南湾不见了。淋了雨,受了风寒,接连几天高烧不退,母亲后来说,我把黄连上清片当饭吃了好几天才退了烧。

高烧过后,我便笃定南湾的土地上有一扇门,时常紧闭,雨水撒在上面,从缝隙里渗漏了,从不积水;干旱时,太阳将地面晒得滚烫,门依然紧闭,水火敲不开的门,若是有人去敲,门便打开。有一年冬天,天寒地冻,大雪封门。雪夜里,晚归的人听得真真切切地有人跪在雪地里敲门,果不其然,给我讲过故事的五娘就趁着夜色将那扇门敲开,进去了再没有出来。

我至今依然没有走出南湾的牵绊,也就没有更为广阔的天地去识得生长在土地上的黄连。我时常面朝南湾而立,左手是东山,右手是西山,看着经由我的手种植的庄稼,心里常常山川起伏。深陷下去的土地敞开着深深的洞,洞口黝黑,像是一个害着病的伤口,里面盛满着疼痛,洞口外的地母、柴胡、狗芽子一季一季地生长,为我止痛,为土地疗伤,心里便常生出对草木的感念。这份感念中,也包括了未曾谋面的黄连。

南湾把粮食藏在坡地里,我们想要得到粮食,就得给它下苦。雨水丰沛时,南湾富足。它富足,却不会将所有的粮食和盘托出,而是借四季之名,循序予之;它深谙人心,让所有人凭智慧和汗水从土地上获取。种下的粮食,挑过的水,爱着的人,都是我下在南湾的苦。我在睡梦中一遍遍呼喊过她的名字,梦醒之后,我只埋首下苦,心里的苦是无法喊出来的。

□刘汉斌(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