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做着梦。梦里,父亲送我到水三的作坊。水三是真武场最有名的木匠。周边几十里,修房造屋,嫁娶的新家具,打棺材,大大小小活计,请他的人数不胜数。
梦里,父亲跟水三说,要打一口棺材,他自己的。父亲要我记得,他死后,一定要用水三打的棺材。
我的梦是夜里的响声敲醒的。正当最热的八月,我给风留出了窗口,结果让窗外的声音给钻了空子。夜里的声响特别猛烈,热风卷进屋来,卷在我淌着汗躺着的凉板上。哐哐哐,有一阵没一阵,好像夜空在喘粗气。咚咚咚,喘得更厉害了,一声接着一声,像是重物抛到空中,又沉沉地落下,猛地撞击着石头砌的院坝。
油灯被风弄得摇摇欲熄,连坝里当中那个影子也给弄得偏来倒去。我还是认出了他,水三,那满是茧子却巧得能绣花的手,在倒腾着那些木件。
我对他不仅是熟悉,并且早就仰慕。源于他用废的木桩给我做成一个陀螺。圆溜,光滑,大得我双手才能捧上。这是水三送给我的七岁生日礼物,我在生产队的娃子们面前显摆了些日子。正因他帮我挣了面子,我才开始叫他表叔。
“表叔,半夜三更的,你这是要做啥?”没有月色,我梦眼惺忪分不清是夜晚还是清晨。
但我知道,这是我要去外地上学的前夜。我考上了师范院校,要离开家乡。我以为母亲会让我提家里那只唯一的破了口子的藤条箱子。结果,父亲早约好了水三,哦,表叔!他们半夜里搬回了一根上好木头,锯声阵阵、木屑飞扬,就是这样闯进我梦里的。
方方正正的箱子已经做好。表叔稳稳地钉牢了最后一颗铆钉,父亲弓着身子刷着红油漆,油漆的浓味和木质气息混合在夜空里,有着月色的清香。
这一趟出走,上学,毕业后工作,成家,都在外地,回老家越来越少,回来也是来去匆匆。
后来,偶然遇到水三的儿子。他告诉我,水三已经不做木匠,做家具的人家几乎没有了。水三把所有木工工具也扔了,然后去了南方。
那年,办父亲丧事时,又见水三。但我没有认出他,是母亲告诉我的,那个被沉重棺木压弯腰的背影就是水三。七十岁了,头发白完,也加入进了中年汉子组成的抬棺木的队伍。
去墓地有段窄路,中间还有个深沟。八个大汉侧着、曲着、跪着也难通过,入土为安的时辰是定好的。万分急火之时,水三却不见了。一会儿,他大汗淋漓跑来。还抱来几块木板,背着从前那个装木匠工具的背蒌。他在马路边摆开架势,抡起一把斧子,叮叮咣咣,敲击声震亮晨光,几根木头木板变成了几个马扎,恰好能架在棺木下面。在他的指挥下棺木一点点挪动,终于越过窄路和沟坎。
原来,他不干木工的几十年,一直把斧刨锯刀藏了起来,视若珍宝。原来,多年的梦,像真的一样。
□施崇伟 (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