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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茬庄稼

2024年01月29日  刘汉斌

□刘汉斌(宁夏银川)

耕种之始,这里是一大片荒地,地上野草丛生,地下根系如织。被野草覆盖着的土地,埋藏着烂砖、破瓦、铜钱、铜镜以及古陶。这片土地在上古时期住过人,因谁兴盛,又因何被废弃,无从揣测。掩埋着古老器物的土地一直是被老去的人们避讳着的禁地,而年轻一代的拓荒者已然无从感知荒土中的敬畏和禁忌,草木繁茂的土地,只诱发了人对土地本能的亲近感。

荒地上的新芽初探,父亲就发动一家人来到了这片土地上。草叶和土壤在农具的开掘中散发出浓郁的香气,这种气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令人精神振奋。垦荒全靠锨挖、锄刨和手拾;犁没法下地,草根密织,砖块瓦砾密布,把牲口累死也拉不动插进土中的犁。我们把砖块和瓦片拾起来,堆码在荒地的边缘,把荒草乱搭在上面,任其风干,腾出空地备耕。

垦荒是一项劳力却并不费神的劳作,所有人都自愿被乏味透了的劳作所掩埋。间或有一枚铜钱从土里被翻出来,瞬时会打破沉闷的气氛。先是父亲捏在指间端详,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围绕一枚铜钱各抒己见,议论纷纷。出土的铜钱大都是清代乾隆或道光年间的小平钱,个头小,钱体薄,厚厚的锈迹裹着薄薄的铜胎,灰头土脸。

继续拾砖垒瓦,浅层土壤里散落的铜钱存量不多,每一天都会碰到几枚。土地刚开垦的时候,捡到的铜钱大都锈蚀不太严重,有的擦掉土,依然焕发出铜的金属质地,有的铜钱夹裹在植物的根系中,锈蚀就严重,锈蚀把字咬断了,端详大半天功夫,才能依稀看清上面的汉字,铜钱的背面全是满文,字迹无论是清晰还是模糊,我们都不认识,要识得满文需要对照专业的书籍,对着书籍时记下了,把书合上,依然只是一些具有神秘色彩的符号,总也记不住。

垦荒的最后一日,父亲一铣翻出了一口陶罐,罐体完整,罐口上盖着一面雕花的铜镜,陶罐是空的,罐底沉积着厚厚的淤土,不免让人觉得扫兴,要是装着一罐银元或者元宝该多好。父亲拿草根擦拭陶罐表面的泥土时,一脸威严地说,金银财宝只与有缘人。父亲这么一说,大家也都释然了。我们开垦荒地的本意就是为了种庄稼,并没有想着假借垦荒探宝发横财,能得到铜钱若干,铜镜一枚和陶罐一口就已经是令人心跳不已的收获了。

残砖、瓦砾没有用处,被我们堆码在埂上,大都被邻家捡拾去砌了猪圈墙或者补了庄院墙的缺口。经年种植粮食以后,过度使用化肥,再出土的铜钱,锈蚀就入了骨,品相一年不如一年。有时候,拿在手里轻轻一捻,便成了渣,断口上全是锈,看不到铜。化肥被游离的水溶解后,锈蚀了土里的铜钱,让一些铜钱在土壤里消解,永不见天日。出土后的铜钱全都由我保管着,长长一串。母亲担心被我弄丢了,她就专门找了一个不易被别人发现的地方藏起来,时间长了,她却忘了究竟放在了哪里,反正是不见了,或许像父亲说的金银财宝只与有缘人,这些铜钱于我们仅仅是眼缘而已。那口陶罐,一直放在堂屋的桌上,盛着凉开水,水中经年都泡着烘焙过的小茴香籽或者茴香杆,供一家人饮用。有一年,家里养的老公猫趁我们下地,掀开缸盖,偷吃了缸里的腌猪肉,渴疯了,趴在罐上舔水,水深罐高,它就使劲往罐里钻,压翻了陶罐,陶罐从桌子上滚落,跌在水泥地上,摔碎了,破碎了的陶罐,还能拢在一起,基本复原着陶罐最初的样子,但是再也用不成了,被我放在闲置的蜂窑里,闲置多年,落满了厚厚的灰,被我们遗忘。铜镜一直装在父亲贴身的上衣兜里,时间长了,铜镜上的锈迹被磨掉了,显现出铜镜本来的面目,镜面上隐约能照见影子,父亲的衣兜也被磨出了一块圆圆的印子,父亲在闲暇时,偶尔会拿在手中把玩,专注时,我觉得他看铜镜的眼神像是在看我。那年中考,第一次进城,父亲给我的零花钱不够,我就偷偷把铜镜拿出去,在县城的旧书摊上换了一摞书背回来。被父亲发现后,踢了我几脚,算是扯平了。

砖头、瓦砾、铜钱、陶罐、铜镜是这片土地初始赏赐给我们的头茬庄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