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汉斌(宁夏银川)
我的最初的人间烟火滋味和祖父最后的禄粮都产自同一片土地。
一茬接一茬的作物在时光中轮回,先人的骨气在五谷杂粮的支撑下,原原本本立在土地上,他们带着骨殖回到土地里,每一年都会换成一种作物应有的面目立在土地上。我置身于麦地拔杂去劣时,麦子挨挨挤挤,拥着我,给我抚慰,将我在成长中受过的伤疼全部抚去。
风一场接一场地吹,风自南面吹来,温顺湿柔,麦苗就一波接一波地向北面跑,风从北面来,夹裹着北面的沙尘,麦苗就又一波接一波地向南面跑,风有时候吹着吹着就改变了主意,你看满地的麦子一会儿向北跑,一会儿又向南跑,跑着跑着就跑乱了,一转身,迎面碰了头。风终是没有把麦子从土地上吹跑,麦苗在风中摇曳时,根系扎得更深了,它们便从土地上获得了更大的力量,一株株麦子把旗叶高高举起来,满田挥舞,风才渐渐偃息。
没有风的时候,麦穗披挂着细碎的小花站在五月的天空下,所有的麦芒齐刷刷地指向天空,恭迎着夏日的阳光。细碎的花在朝阳里渐次打开,白花花的阳光泼洒在麦子精巧的花蕊上,花蕊从顶端打开,把阳光装进去,一粒粒新生的麦子在阳光的喂养中悄然长大。
麦子才开始灌浆,还没灌满,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麦子纤细的茎秆经受不住,一株麦子倒下去,压在了另一株麦子上,两株麦子的重量压在了第三株麦子上,第三株也应声而倒,呼啦一下,从麦田中央塌了一个坑,铺平了。
初春备耕时,我特意向父亲请教,父亲说每亩按四十斤下种,我嘴上应着,到了地里却把播种机偷偷地调了,加大了播种量。我在整个春天都在向邻里夸耀,麦子长得郁郁葱葱,甚是好看。父亲路过麦地时打眼一看,气得直跺脚。
父亲回家对我说,我把麦子种得像草坪一样稠密,一脚下去麦叶子撑住,地上连脚印都留不下。种地又不是熬粥,下那么稠,好看是好看,但吃不上饭。“稠好看,稀吃饭。”种粮食又不是图好看,图好看不如种上一地的玫瑰花。
父亲没有过多责备我,责备只会让我心生愧疚,倒下去的麦子绝不会翻起身来站直了。他独自去农资店买来戊唑醇悬浮剂,背着喷雾器喷了几次药,刚开始灌浆的麦子身轻,不消几天,一些麦子开始抬头,眼看着要起身了,却在另一场雨中彻底倒下去了。
麦子灌浆,需要叶片和茎秆源源不断地疏松养分和水分,而麦秆子折了,就断了麦子生长的动力,一株麦子连站着生长都做不到了,哪能指望它多打粮食。水乳交融时期的麦子在轰然倒塌的那一刻,从胎里穷了。
倒伏的麦子歉收了,附着在地上的麦穗生了根也发了芽,白生生的根系扎入了土壤,收割时,从地上扯起来时,能听到根系被生生扯断时的轻响,夹裹在中间的麦穗发霉了,散发着重重的霉味,发了霉的麦子有毒,发了霉的麦秸也没有用处,我只从地里轻轻掠走了表层的麦子,一茬麦子我只收回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麦子,被割草机收拢粉碎了,撒在了地里,还给了土地,我不要了。
土地是宽容的,不会因为一茬作物的歉收而使种地的人一蹶不振。翻耕了麦茬地,这一页就全都翻过去了。秸秆还田后的土地,在秋后雨水的浸润下长出了青青的麦苗,漏生的麦子,在深秋又被翻耕进了土壤变成了绿肥。深翻过的田土,经过耙磨,温湿绵软,舒展地裸露着,夕阳斜照在上面,分明是一张分娩后的母亲疲惫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