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柽柳

2024年05月20日  刘汉斌

南湾的低洼处有一片浅滩,终年被盐白覆盖,鲜有草木生长,一棵柳树拔地而起,树桩粗壮,树皮粗粝,树冠硕大,土地的盐渍已经拿这棵大柳树没有了办法了,离柳树不远,几簇柽柳散落着,在大柳树的庇护下,生机勃发。

长在南湾土地上的每一棵树都有主。七爷说,长在浅滩上的这棵柳树就是他家的。一片光秃秃的盐碱地,孤零零一棵老柳树,几簇稀稀拉拉的柽柳,没人愿意与他争。每遇生人,他都要不厌其烦地把关于这棵柳树的故事细讲一遍。我都听过好几回了,以至于我对这件事已深信不疑。一棵满身伤痕的柳树,有了七爷和故事的加持,再无争议。

七爷小的时候,这片土地还不是盐碱地,父亲带着一大家子人逃荒,在这片荒草滩上歇脚,经过长途跋涉,已是筋疲力尽了,一众人缓下就瘫软在那里谁也不想再往前走了,临时决议,就地取材,在这里搭建了两间低矮的茅草屋。人住在茅草屋里,就再也没有力气盖马厩了,家里唯一的一匹瘦马没地方去,父亲就从外面砍来一截柳木桩栽在茅草屋后的空地上,再找来枯枝和杂草扎成篱笆,把马拴在拴马桩上。不承想,第二年这拴马桩竟然发了芽,所有的人都忙于生计,忽略了它,它竟兀自长着长着就长成了一棵柳树。

与老柳树的苍劲相比,柽柳更像是一群不谙世事且贪玩调皮的毛孩子,它们似乎无心向老柳树学习长高、长粗、长大。生长于它们似乎是一件无聊透顶的事情。它们总是一副漫不经心,不知死活的样子,枝枝叉叉,不分轻重缓急地生长着,似乎谁都不愿意率先立杆长高,它们的生长显得和睦、公平,一起耍,一起长,是一簇簇不曾停止生长,却怎么也长不高的毛柳。同一年在南湾的土地上栽种下的旱柳已经高过了房檐,树干如檩,而柽柳依然是拖泥带水地长不高。

看到柽柳总也长不高,连野狗都替它们着急,每次路过柽柳,都要抬腿朝着柽柳尿一泡尿,无论多少都是一点意思。于是,柽柳在四处游荡的野狗的照顾下,比旱柳多承接了特别的养分,也许是狗尿的盐分太高,也许是野狗太多,尿得太勤了,倒把柽柳烧得蹲在那里更不好好地长了。

柽柳久久不见长高或许还有个原因,总见七爷在秋天从柽柳长了一年的枝条中,挑选一些顺直的枝条剪下来,成捆成捆地背回家,全都编织成了柳筐。各种各样的筐子摆满了七爷家的院子,每逢镇上逢集,他就挑着筐子出去卖,连七爷也不确定他把多少筐子挑出去卖掉了。近身去看柽柳,满地全是伤,陈旧的结了痂,新的浸着水,脱落了痂的留下暗黑的疤。于是,我便大概知道柽柳总也长不成气候的原因。我问七爷,为什么他只剪柽柳,而不去剪旱柳呢,我看着旱柳的枝条也很顺直,也很柔软,七爷却笑而不答。叼着旱烟锅,吸溜着口水,自顾自地沉浸在他编织柳筐的世界里。放眼望去,滩地外的旱柳高挑、挺拔,而柽柳全是一地的矮矬胖,顿觉七爷只剪柽柳的枝条习惯,有拉偏架之嫌。他看到两个孩子打架,把那个叫柽柳的孩子死死抱住,让那个叫旱柳的孩子死命地捶打。

夏秋时节,一滩柽柳,呈现出红枝绿叶粉黛之相,像俊俏的年轻媳妇子,在滩地里一边劳作,一边说笑,她们中间一定有人说了个大大的笑话,将她们笑得前俯后仰,一个个笑出了眼泪。我远远就看到了方芸就在那一群人里面。七爷说他已经割不动柳条了,他能干的事情就是坐在那里,手还灵巧着,编织柳筐还是个壮劳力,她们都觉得七爷编的柳筐实用,就拿剪来的柳条跟他换柳筐。七爷很享受众人对他的这份敬重,他深谙人们的小心思,编织筐子的时候,七爷用柽柳的枝条将每一个人的喜好和习惯全都融汇进去了。

南湾人编织柳筐的习惯似乎随着七爷的离开渐渐也遁隐不见了,而柽柳并没有因此而长高,只是比先前看上去稠密了一些。如果在冬天落雪的时候没有风,高凸的柽柳上就驮着厚厚的雪,从落叶到雪天,柽柳只是换下了绿色的衣服又换上了雪白的衣服,立于白茫茫的天地间,静静地等待着又一个春天的来临。

□刘汉斌(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