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黄河之畔,有我的老家。记忆中,那里的黄河水裹挟着浑黄的泥沙滚滚而过,农民在田里咿咿哦哦地吆喝牲口,驴子偶尔仰起脖子发出喑哑的嘶鸣,偷吃的鸟雀惊慌逃走,时光静默地从高远而深邃的天空划过。河边一片片村庄从历史写就时就存在这里,人们淳朴地从一些古老的传说中探寻自己的根源,又从容地接受时代的浪潮,与日新月异的世界产生连接。人们坦然地接受新做派,也自然地沿袭旧风俗。婚丧嫁娶,四时三节,古老的仪式仿佛被禁锢在琥珀中的昆虫,晶莹地闪烁着历史的泪光。
幼时记忆里,中秋节是一个隆重的节日。节前几日各家各户即着手准备,街坊之间互赠礼物,西瓜,籽瓜,苹果,葡萄,脆梨,皆快活地闪耀着光芒,邻里和睦的气氛逐渐变得浓烈;而制作月饼,才是妇女们切磋厨艺的战场。她们嬉笑着讨论东家的姜黄鲜亮,西家的酵母更好,或二嫂家的玫瑰酱浓香,五爷家的大红枣甘甜。她们亮出厨艺绝学,使尽浑身解数;她们语言豪爽,笑声清脆,快乐仿佛幻成一串断了线的珠玉,噼噼啪啪地在盘里跳,又骨碌碌滚落在搪瓷面盆里,倏然间隐入那一团团白胖的面团。
待到制作,又是另一番忙碌的光景。妇女们发面揉面,将面团擀成薄片,撒上姜黄,卷入各色辅料;巧手翻飞之间,整理成型,再用上年的红枣点缀其上;眨眼的工夫,又把一个个小小的面团幻化成一朵朵灵动的花,簪在亮黄的面坯上,又用精巧的工具雕出娇艳的花样。及待锅里的水翻腾喧闹,妇女们忙将制好的面坯放上蒸屉,顾不得臂膊被蒸腾的水汽烫得发红,呼喊灶下烧火的孩子把火烧旺些。半小时后,硕大却精美的馍出锅,巧手的妇人们用红色素在馍上点染花心,姜黄色的馍立刻变得层次分明,花团锦簇。完成“点花儿”的馍看上去一派花好月圆、雍容富贵的样子,至此,一块馍才算完成了跻身“月饼”的进化之路。
中秋当日,妇女们早早地安排日程,认真洒扫庭院,天一擦黑便郑重地抬出桌子安放在中庭。孩子们也梳头洗面,换上干净衣服,一遍遍追问大人,月神娘娘何时出来?神情紧张又兴奋。大人们忙着手里的工作,笑盈盈地答:月神娘娘要梳洗打扮整齐,将掌管的事务打点妥当,拜辞了各宫神仙,才能出来。孩子们仰着脸看着缥缈的夜空,在一遍遍的问与答中交替感受着期待与落寞,在漫长的等待中渐次长大。
晚饭后,拜月仪式才渐次开始。犹记得幼时家里拜月活动皆由祖父主持。待到月色清明,拜月仪式才能开始。祝祷毕,从月饼和各色水果上各掰下一小块,扔上房顶。至此,拜月完成。于是祖父带领儿孙们进屋,孩子们自由玩耍,妇人端上瓜果点心,一家人开始闲话,而我则常坐在门槛上,望着拜月之后留在中庭桌上的月饼和瓜果,觉得它们似乎变得庄严且神秘。
我曾问祖母,为什么要拜月。她说,月亮里住着一个月神娘娘,自她成仙后,她的母亲忧思成疾,偶得一玉兔托梦,便用面团做了一个月亮放在院子里,以解思念。玉帝知道后颇为感动,允许月神娘娘中秋节这天看看老娘。这老母亲去世后,善良的邻居接过了做月亮和献月亮的事务,等月神回家,也祈愿月神保佑家宅安宁。时间久了,家家户户便都这么做了。小小的我听得极认真,仰脖看着天空,月亮那么大,那么亮,也在皎洁的月光里记住了月神娘娘,记住了她的玉兔,小小的心里溢满了对神仙也要骨肉分离的同情。
如今想起,自然知道这个故事来源模糊,极有可能是祖母为避免我无穷无尽地追问而随口编造,抑或祖母小时候也如此问过她的祖母,祖母的祖母也如此一般讲故事。故事的真实性不必考究,但每想起这个故事,总能忆起那夜的月亮,那么大那么亮。
很多年了,中秋节我都没有回过故乡。每每中秋望月,总觉得月亮不如在家乡看到的那么大,那么亮。我曾问过祖母,同一轮月亮,为什么今天看到的比小时候看到的要小?祖母笑答,因为你的心大了。心大了,眼里的世界就大了;世界大了,看到的东西就小了。当时我不能理解,如今想来,方明白祖母的哲理。心越大,想要的东西越多,心里留给月亮的地方就越小。月亮没变,静坐看月亮的心境千金难买。
今夜明月朗照,我仿佛找到了那个坐在门槛上看月亮的小孩,我们并肩而坐,我向她讲述着自己半生的得失,讲述那些颗粒分明的疼痛与幸福,讲述那些炽烈的拥有和碎裂的失去,讲述那些来了又去了的人们,讲述那些镌刻又迷失的印记,它们是那样真实,那样触手可及。恍然明白,很多人出现在你的生命里只是为了给你上一课,然后转身离开。纵使离开,被记住,也是一种幸福。
◇刘澄晏 (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