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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事

2024年10月21日  刘汉斌

我的最初的人间烟火滋味和祖父最后的禄粮都产自同一片土地。一茬接一茬的作物在时光中轮回,先人的骨气在五谷杂粮的支撑下,原原本本立在土地上,他们带着骨殖回到土地里,每一年都会换成一种作物应有的面目立在土地上。我置身于麦地拔杂去劣时,麦子挨挨挤挤,拥着我,给我抚慰,将我在成长中受过的疼全部抚去。

风一场接一场地吹,风自南面吹来,温顺湿柔,麦苗就一波接一波地向北面跑,风从北面来,夹裹着北面的沙尘,麦苗就又一波接一波地向南面跑,风有时候吹着吹着就改变了主意,你看满地的麦子一会儿向北跑,一会儿又向南跑,跑着跑着就跑乱了,一转身,迎面碰了头。风终是没有把麦子从土地上吹跑,麦苗在风中摇曳时,根系扎得更深了,它们便从土地上获得了更大的力量,一株株麦子把旗叶高高举起来,满天挥舞,风才渐渐偃息。

没有风的时候,麦穗披挂着细碎的小花站在五月的天空下,所有的麦芒齐刷刷地指向天空,恭迎着夏日的阳光。细碎的花在朝阳里渐次打开,白花花的阳光泼洒在麦子精巧的花蕊上,花蕊从顶端打开,把阳光装进去,一粒粒新生的麦子在阳光的喂养中悄然长大。

麦子才开始灌浆,还没灌满,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麦子纤细的茎秆经受不住,一株麦子倒下去,压在了另一株麦子上,两株麦子的重量压在了第三株麦子上,第三株也应声而倒,呼啦一下,从麦田中央塌了一个坑,铺平了。

春首上备耕时,我特意向父亲请教,父亲说每亩按四十斤下种,我嘴上应着,到了地里却把播种机偷偷地调了,加大了播量。我在整个春天都在向邻里夸耀,麦子长得郁郁葱葱,甚是好看。父亲路过麦地时打眼一看,气得直跺脚。

父亲回家对我说,我把麦子种得像草坪一样稠密,一脚下去麦叶子撑住,地上连脚印都留不下。种地又不是熬粥,下那么稠,好看是好看,但吃不上饭。“稠好看,稀吃饭。”种粮食又不是图好看,图好看不如种上一地的玫瑰花。

父亲没有过多地责备我,责备只会让我心生愧疚,倒下去的麦子绝不会因我愧疚而翻起身来站直了。他独自去药店买来戊唑醇悬浮剂,背着喷雾器喷了几次药,刚开始灌浆的麦子身轻,不消几天,一些麦子开始抬头,眼看着要起身了,却在另一场雨中彻底铺平了。

麦子灌浆,需要叶片和茎秆源源不断地输送养分和水分,而麦秆子折折了,就断了麦子生长的动力,一株麦子连站着生长都做不到了,哪能指望它多打粮食。水乳交融时期的麦子在轰然倒塌的那一刻,从胎里穷了。

倒伏的麦子歉收了,附着在地上的麦穗生了根也发了芽,白生生的根系扎入了土壤,收割时,从地上扯起来时,能听到根系被生生扯断时的轻响,中间的麦穗发霉了,散发着重重的霉味,发了霉的麦子有毒,发了霉的麦秸也没有用处,我只从地里轻轻掠走了表层的麦子,一茬麦子我只收回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麦子,被割草机收拢粉碎了,撒在了地里,还给了土地。

成熟后的麦子,麦秸硬实,麦芒如针。我舍不得让它在成熟后留在土地上,多么好的柴禾,我习惯了用麦秸烧火煮面条,没有人当众揭发我人性中的这种残忍,隐藏于心里的负罪感,常常令我不安。我曾经试着背向麦田,寻觅新的生活,而习惯了在土地上劳作的双手,已经找不到比种麦子更得心应手的工作。

我会在麦子成熟的时候将它们连根拔起,我的双手为此而布满老茧,我是一个务实的收获者,除了粪肥,我不舍得将一丁点儿草秸留在土地上,也从来都不觉得自己这样节俭有些过分。

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会卷一张白面大饼,坐在麦草垛旁的埂子上,沉浸于满满的麦香中,看那漏生的麦子从身体里将麦芒像丝一样吐出来。

土地是宽容的,不会因为一茬作物的歉收而使种地的人一蹶不振。翻耕了麦茬地,这一页就全都翻过去了。秸秆还田后的土地,在秋后雨水的浸润下长出了青青的麦苗,漏生的麦子,在深秋又被翻耕进了土壤变成了绿肥。深翻过的田土,经过耙磨,温湿绵软,舒展地裸露着,夕阳斜照在上面,分明是一张分娩后的母亲疲惫的脸。

◇刘汉斌(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