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在世时,经常念叨三舅,说他种地太苦了……
当年,我妈在医院里待产,催产素打了,憋了一天一夜生不出来。等我妈生下我,她已经筋疲力尽,整张脸由于用力过度憋得发紫。三舅推开病房的门,看到我妈几乎奄奄一息,心疼得要命,他抱着我妈痛哭失声,说,妹妹,你受苦了。
那个年代没有出租车,私家车更是凤毛麟角。三舅从村里架着骡子来医院接我妈,他把被褥铺得厚厚的,生怕我妈躺着不舒服。三舅怕车子太快了,颠得慌,他走在车头护着,尽量平稳又踏实地往前走……
我妈去世那天是在夜里,我和妹妹一夜没睡,在灵车上护着我妈一路回到老家。大西北的秋天,凌晨时分特别冷,三舅听到我妈去世的消息,连夜骑着自行车回到村里,集合了好多人一起帮着下葬。
天麻麻亮的时候,我坐在灵车上发呆,我妈安安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样。三舅推开灵车的门,上前抱住我妈呜呜咽咽地叫着她的乳名:“妹妹,妹妹。”他的身体抖动着,像秋风里的一片叶子。
我妈去后,三舅时不时和我爸喝点酒,他佝偻着背,像是从未年轻过,又像是从来没有老。
中秋节前忽然听说三舅不行了,我和妹妹急忙前去探望。
三舅说种玉米的时候摔了一跤,就起不来了,中西医都看了,不行了。他的头发全白了,满脸的老年斑,躺在床上,瘦瘦小小的,出门得坐轮椅。我叹息着:“你快八十岁的人了,还要去种地,哎。”他拉着我的手,说:“你一个人,好好的。”妹说:“三舅,你好好活着,你在,我们还有个奔头,你不在,我们……”
三舅忽然哽咽道:“我想我的妹妹了,她年纪轻轻就没了。”我妹的眼眶也红了,几乎说不下去了。等人到中年才意识到,有个惦记的人,逢年过节看一看,聊几句,是多么幸福的事。
我爸再婚后,我和妹的孤独和冷清,只有自己默默消化,稀释。过节的时候说实话,没地方可去,除了去舅舅家看看。等到舅舅没了,那,我们彻底没有可去的地方了。我站在妹的身后,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急忙到客厅找纸巾:不行,我不能哭,我今天化了妆,穿着喜欢的裙子,大过节的哭什么?
三舅有五个子女,都特别孝顺。大表姐专门辞了职在家里照顾他和舅妈,无微不至,已经好几年了。按说他的日子是好过的,儿女都体贴。
饶是如此,他拉着我的手喃喃地说:“人老了,太难了。”
我心里怪难受:我妈的三哥老了,他想走路,却不得不坐轮椅;他想大块吃肉,却只能喝点肉汤……那么多的不得已,那么多的身不由己。
大表姐要留我们吃饭,她一个人照顾两位老人,我们又怎么忍心。连忙告辞出来,心里感慨万千:趁着还年轻,还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一切都能自理的时候,快乐一点,享受生活,感受活着的畅快。珍惜当下。等老了,回忆也是美好的。
◇翠脆生生(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