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四大香,香豆花卷,娘亲的奶,炝锅的胡麻油,盛夏的浆水。于我而言,儿时的四大香就是母爱的味道,就是我在涉世之初的人间烟火滋味。
香豆草是极普通的一年生植物,在大地上,它和胡麻一样,都是那种种子落土就能发芽并生长的植物。从植物学特性上讲,香豆草是豆科植物,而胡麻是亚麻科植物,它们之间仿佛并没有多大的亲缘联系,但是它们的身上都具备着浓郁的人间烟火味道,适合所有的母亲向子女表达关爱的本意。
我习惯把香豆草叫苦豆,苦豆其实并不苦,而是浓郁的芳香。苦豆的芳香气味就是它与生俱来的气质,是源发于苦豆种子为保持种性和传承种族世代繁衍的本能。苦豆的香味从苦豆种子的两片子叶开始,沿着生命成长的轨迹横贯一生,根系、茎叶、花朵以及种子所具有的香气,是真香,浓郁而独特的香气就是苦豆特质。在生活中,也只有这种原发于植物根系、茎叶、花朵以及种子本身的持久的、浓郁的香味,才能精准地抵达母亲向儿女们表达关爱的本意。
每到夏天,母亲忙里偷闲摘来香豆草的嫩叶子,鲜嫩的叶子不能放在阳光直射的地方晒干,叶片里的叶绿素会遭到破坏而失去绿的色泽,香豆草的叶片必须放在干爽透气的粮房里阴干,然后捣碎,包好放起来,随时都可以拿出来用。
我常常心怀感念地站在母亲的身后,欣赏母亲在案板上制作苦豆花卷的情形,我觉得,在案板上制作花卷的母亲,就是我生命中最初遇到的艺术家,每一只精巧的花卷,都是母亲的原创作品,我已经记不清母亲有多少次在锅台和案板之间奔走了,我清楚记得,每一次母亲都会制作出让家人满意的花卷,母亲每一次都要蒸几十只花卷,但是没有一只花卷和其它花卷是相同的,每一只花卷都是母亲亲手制作出来的,每一只花卷都是母亲的原创作品。发酵后的面团需要数百次的搓揉,然后擀开,用干净的乱麻蘸上胡麻油轻轻地涂在上面,撒上捣碎后的香豆草,卷起,切开,绾花,上笼,上盖,蒸。
我就喜欢在厚厚的雾气中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光,炉膛中渐烧渐旺的火苗,母亲从容淡定的表情,还有蒸汽奔涌的笼屉,屋里的水蒸气越聚越多,香豆草的香味夹裹着胡麻油的清香越来越浓,母亲一把揭开笼盖,伸手抢出一只花卷,掰开,闻一闻,吹一吹,一半给我,从另外一半上揪下一小块,出门抛在屋顶上,以示我家的烟火正旺,过往的鸟雀可以作证,进门来又揪下一小块,丢进灶膛里,膛里的火就旺了,我亲眼所见。然后母亲会说,她也尝尝。这时候,母亲给我的那一半花卷已经大半下了肚,从我的手到嘴巴再到心里,全都是热呼呼,香喷喷。
上小学的前一年,母亲还给我奶吃,甘甜、细腻、温热的母乳让我上了瘾。母亲为了给我断奶,她在盛夏时节将苦豆草的汁液抹在乳房上,然后对我说,她的乳头上生了一种怪疮,等好了以后我才能继续吃奶。这是自我记事以来母亲唯一的一次谎言,彻底地断了我的奶。
在我们的心里,香豆草仅仅是调味品,没有它们,日子显得乏味,但是有一点就够了。凡是生长庄稼的地,野草比庄稼长得更好,我家的菜园子里,苦苦菜是最顽强的野草,铲过一茬又长一茬,越铲长得越疯,母亲索性让它们长,等到长大了,铲回家当野菜吃,吃不完的苦苦菜,母亲按当地的方法制作成浆水,盛夏时节,热油炝完了葱花,再炝上浆水,一碗浆水面,消暑又解乏。胡麻油再香,如果少了香豆草和葱,香味就大打折扣了,热油炝葱花,味道实在是太香了,偌大的村庄,只要有一家人的油锅里炝了葱花,整个村庄的空气都是香的。
儿时的农村,没有别的吃食,苦豆花卷,胡麻油炝葱花,浆水面,就是最好的吃食,从小吃到大,我一直没有吃够。每当我想起苦豆花卷,胡麻油炝葱花的臊子,浆水面,我会禁不住想,幸好我的童年有香豆草,有胡麻,有浆水,不然让我的母亲拿什么来爱我;幸好我一直对香豆草,胡麻,浆水念念不忘,不然我总会觉得自己太忙,哪能抽出时间思念一下我的故乡,还有故乡的爹娘。
◇刘汉斌(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