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糜子

2024年12月09日  刘汉斌(宁夏银川)

远远的,我看见了“我”,手执麻质响鞭,立在码好的糜子垛上。麻雀成群结队,在糜子垛的上空回旋,鸟屎像白雨一样砸下来。

收割后的糜子还没有干透,码在地里等待脱水,父亲还要挖洋芋,收割荞麦,糜子地里也不能离人,人一离开,麻雀会纠集在糜子垛上。为了阻止麻雀动不动就聚集在一起,父亲扎了稻草人,老麻雀带领着小麻雀四处游逛,父亲扎稻草人的时候,它们纠集在父亲头顶的树枝上议论纷纷。于是,稻草人只在立起来的那一会儿让它们稍有消停,它们很快会辨识到稻草人的木讷和呆板,更有好事者,会落在稻草人的肩头,蹦蹦跳跳踩踏几下,脖子一伸,拉下鸟粪,然后拍打着翅膀离开了。

父亲无奈,从箱底翻出我在少年时穿过的衣服,給稻草人穿上。少年时期的我,年轻气盛,是放鸟的好手,糜子灌浆时,父亲临时给我的工作是放鸟人,放鸟的人和放驴的人职责大不相同,放驴的人就是将驴放逐于青草肥美的地方,让驴吃饱,而放鸟人却是将来路不明的鸟雀从一片正在灌浆的糜子地上驱离,绝不让它们吃一口糜子。

糜子灌浆后,自顾自地成熟着,丝毫不张扬,如果不是发现一地的糜子突然没有了头,尽是一地随风摇曳的旗叶,人是不会轻易觉察糜子开始灌上了面水的,鸟雀从糜子一低头就盯上了糜子地。糜子成熟的日子,是农人绞尽脑汁与麻雀们斗智斗勇的日子,这一时期,凡是地里种了糜子的人,见面就交流驱鸟心得,我们却听不懂鸟语,只听见鸟雀们时长聚集在一起叽叽喳喳,看那阵势应该是在讨论如何与农人打游击。鸟雀们有时候也有阵法,群居几处,同时总攻,放鸟人总有顾此失彼的时候,鸟雀们在主攻和佯攻中先让一部分鸟雀吃饱,吃饱了的那一部分鸟雀助攻起来更加凶猛。

放鸟的时候,总期盼下一场雨,因为父亲不会无缘无故地给我放假。雨水冲刷着糜子果穗的同时,也替我照看着它们。鸟雀和田鼠不会贸然出动,在雨天蛰伏是动物们的习性。我与天争,与地夺,恨不得把鸟雀一把抓住从它们嘴里抠出一颗糜子来,日子就在放鸟人精打细算的光景里悄然溜走了。

“我”的形象被父亲以农耕的名义一再呈现,我在成年后的糜子地里与少年时期的“我”不期而遇。成长中根植于糜子的那些记忆,是我从现世通向过往的通道,打开这个通道,鸟雀的鸣叫,糜子厮混于泥土的芬芳,是一抹带着味觉记忆的人间烟火滋味。

糜子如斯,鸟雀如斯,而放鸟的少年却几经日子的洗礼,已变成糜子地上的过客,猛然面对一地糜子,见有鸟雀掠过,本能地呵斥几声,鸟雀不惊,却将自己从记忆中捞回现实。

隔着一片糜子地,我与“我”对望,我熟知它的一切,它却对我一无所知,你看,你看,那个“我”啊,姿势生涩,表情木讷、呆板,让我的衣服被鸟粪和秋天的风雨弄脏了,少年时的那副架子依然,而面目的光鲜和身姿的威风荡然无存。

伸手扶住一穗不堪负重而茎折了的糜子,冰凉、沉重、圆润的壳下,米质粗粝,它曾与清浅的秋风一起被我吞入胃中,我胃寒,在秋天的清晨吃一碗黄米糁饭,能吐整整一个秋天的酸水。当糜子硕大的散穗在秋风中低垂、摇曳,我的胃会在秋风中翻江倒海。

一抬头,一只落单的鸟雀独自站在白杨树光秃秃的枝头上瑟瑟发抖,它把圆溜溜的脑袋从一身的老毛中探出来,面无表情,我无从得知它独自立于枝头的本意,我挥挥手,它一动不动,我从糜子地里离开,走远了,它仍然未动,像是老树的枝头在秋日里生出了一疙瘩灰色的病。直到我离开糜子地,它依然一动不动。暮色渐浓,从远处归来的雀群,呼啦一下,撒进白杨树的树冠里,白杨树上鸟鸣声浩大,糜子地黑着脸膛,一茬糜子被黑夜一口吞下,用它硕大的胃替我保管一夜的糜子,放鸟人起身拍拍土,放心地跟我一起回家。

◇刘汉斌(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