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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肩草

2024年12月23日  刘汉斌

我出生的时候,麦田就在那里。我用来到世间的第一声啼哭,向麦田问声好。田在村外,与我居住的地方之间有半截土路。路面不宽,仅够两辆架子车错行。野草大都生于路肩,偶有一两棵固执的车前草非要生长在路面上,被人畜踩踏,车轮碾轧,带着满身的伤痕,死皮赖脸地活着。

每一条路注定属于脚掌。从一个村庄到一块庄稼地,山路在播种和收获的脚步声里欢畅。春天,大山的脊梁上,肩膀上扛着种子的农人,从村庄里走出来,将一年的希望播撒进大地敞开的胸膛,沿山的路就在怀揣着梦想的脚步声里开始变得热闹起来。一粒等待发芽的种子,吸足了水分,静静等待着一双憨实的脚掌在松软的土地上轻轻踩踏一下,根就扎实了。

一株庄稼卧在脚掌的印痕里茁壮成长,六月里的锄头,在一个村口到另外一个村口的山梁上奔走,将杂生的草连根斩断,在大旱的六月,给大地上饥渴的庄稼留住一滴水。

等到秋天,大山的脊梁上,掮着粮食的农人,从庄稼地里走出来,把一年里最灿烂的笑容挂在脸上,山梁上洒下一路粮食的芳香。

路肩上的蒿草长势凶猛,一季便可长高,我花费了二十多年的时间,个头才长到一米七,而路两旁的杂草每一年都会先于我的身躯长高,从春至秋,蒿草是急于让土地变得荒芜的物种。如果它们在春夏时节不死于我的足下,在秋日一定会高过我的头顶。

我心无旁骛地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奔忙过五年,统共不下一千次,常走夜路,漆黑阻挡了视线的同时,将我周身的空间无限放大,心就不由得紧缩,腾出手,在头发上抹几下,火光嗤嗤,灼得手发麻,被自己电着了,心里就踏实。我不怕鬼,不怕被打劫,怕的是,路面在我出去后回来前被人挖了坑,坑里被人埋了粪便,上面搭了草,用土找平了,而我根本不知道,一脚踩下去,我不怕臭,却怕崴了脚,耽误出工。如果路面上没有发生改变,就无所谓白天还是黑夜了,那半截土路,我闭上眼睛,也能回到家。

在人人都想将所有的土地都种上庄稼,产出更多粮食的时候,庄稼偏偏半死不活,野草总会从稀疏的庄稼中钻出来,替作物将土地铺满。当我彻底失望了,转身离开后,再返回来看它们的时候,发现撂荒的土地草木葳蕤,高处的树,低处的草,处处都是植物苏醒的种子替我守护着土地。

荒芜的土地上草木葳蕤,且大都无名,未名植物,不是一些植物的代名词,而是对我的一种鞭策,我总以为自己是热爱植物的,每当遇到一种不知其名的植物,我会寝食难安。这不是一件小事,对我而言,植物不分尊卑,只要遇见,我至少应该知道它叫什么名字。我喜爱植物,植物就像是生命中突然遇到的一个人,理应给予最起码的尊重,至少得知道他的名字,仅仅是一面之缘,兴许恰到好处给记忆忝列一份美好。

小径两边的草太茂盛,年幼的孩子走在上面,掩映于其中,我在心中说,孩子,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要坚持不懈地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不要离开,你一离开,草就钻出来,再也无法下脚了。

阻止一条路荒芜的最好方法,就是将它置于来去之间,路的一头系着家,一头系着田地,奔忙之间,人成就了路,路也成就了人。

◇刘汉斌(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