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荷塘像一场盛宴后的曲终人散,杯盘狼藉;像两军对阵后的战场,断戈荒烟,战马无主,像山坡上稀疏的枯草。绵密的雪纷纷降过,团盖住落寞的枯叶,又跌落池水泛起微皱的涟漪。冬掩杀了生机,以沉静与冷峻的骨架支撑着单调的凛冽,它让时间变得缓慢,每一秒都是动人的、厚重的。曾想如把它们都画下来,该是偌大的满足,但稚拙的笔法从未触及实物的内核。有个朋友画画得很好,尤其擅长静物,但也是久远的记忆了。
懵懂的对艺术的憧憬,有段时间曾对写生有着近乎疯狂的痴迷。现在想来,该是对臆想中自己迎着温和碎金般的阳光、背着黑色画夹穿行在树影斑驳的甬道中的画面的向往。悠闲的周末,会约三四好友骑行去写生,除了我之外,他们都是程度不一的练家子,包括老周,我像条鲶鱼般融进了这支队伍,得益于那时还不太自知的脸皮。
大家选好场地与角度展开画板,错落有致的景色不由让人陷入美的意趣中不能自拔——每一处屋舍,每一片树林,每一簇花丛,甚至天空婉转而过的啁啾声。阳光直落树林的底部,树林灰白,明净,路径清晰。铅华已尽,像哲人的随笔,只透露大地的山路和天空的远景,一切都斐然成画。大自然对于人心的震撼永远是细致入微、猝不及防的,我能想到心境最高远的时候,大抵也就是这种时刻。
因基本功欠缺,构图稚嫩,运笔不分轻重,很快就把自己都逗乐,于是天马行空一顿涂鸦,沉浸于自我的独特脚注中欣然不已。转头看身边的老周,时而微皱眉头,时而眉眼舒展,时而歪头沉思,这画面对我来讲,又是另一种带着时光惬意的景致。这一刻他的眉眼是安然而沉醉的,我也是从这样的眼神中,第一次领会到了艺术的魅惑——它让人暂时忘却俗世的烦扰。
老周曾在美术课上受到过老师的推崇,他画的坛子与水果的静物组图,让老师兴奋得像个孩子。后来老周受邀连续几个周末到老师宿舍共进晚餐,探讨绘画技巧,有时我也陪同过去。年轻老师从床底搬出了他的一摞理论书籍和部分习作,那些画作我看不懂,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光,在黑夜里让周身变得微热,师徒俩越说越有兴致,直至我脸上倒扣着书在床上沉沉睡去……后来老师结婚搬出了单身公寓,再后来又辞职转行了,此后就再也没见过,老周因此低沉了很长时间,才重新拿起画笔。我们依然会不定期呼朋引伴去写生,只是心情不再纯粹,夹杂着郊游似的放任情绪,还有对未知的焦虑和迷茫。
老周并没有遵从老师的期望,而是实现了父母的意志,读了金融专业,大半年后叹息道想复读,最后也不了了之。长久的沉默直至他加入了美术社团,兴奋地告诉我他又开始去郊外写生了,虽然每次要两三个小时行程,但我想他应该是很开心的。以前我们曾一起讨论过,说摄影会不会取代绘画在艺术中的地位,把绘画从忠实表现的苦差中解放出来,致使其最终退出历史舞台,老周满脸愤慨地驳斥了我很久。用画笔与自然、世界建立联系的方式,在老周眼中是任何机器取代不了的。
随后收到了老周的邮包,展开卷轴,画上依稀看出了那年写生时的图景,依旧是阳光,树林,花朵,屋舍,虽然至今不懂多少理论,但看得出老周的笔法愈发精细了。我回信说,你要加油。
□李泱(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