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厨房忙碌早餐,听见儿子哼唱的旋律像一尾银鱼,从门缝里游进客厅,又从客厅钻进厨房。
我推开他的房门,见他正闭眼陶醉中,手指在书桌边缘打着节拍,十六岁的喉结随着“沿途一身泥泞跌撞的是我,忍痛缓行不回头的也是我,就让一路曲折每一道伤口,洗净我的脆弱,原来咽回去的泪,才能淹没了脆弱……”的歌词上下滑动,仿佛在吞咽某种滚烫的液体。
我握着汤勺的手顿了顿。这不像他往常听的歌——那些我总抱怨“像摩斯密码”的音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利剑出鞘般的清越。他随节奏微微晃动的身影,像棵正在抽节的青竹。
整理房间时,我曾在他草稿本边缘发现潦草的字迹,“还想要继续吗?要逆风不退啊,让璀璨住进你眼眸,别怕未来的模样”这句话旁边还画着个龇牙的鬼脸,“自己的人生,由自己定义方向”却用荧光笔重重描了三遍。我忽然想起他初中时躲在被窝里看手机被没收的往事,那时惊恐又愤怒的少年与此刻哼歌的身影重叠,恍然惊觉时光早已将倔强调成了清亮的音色。
开学典礼前夜,他房间漏出细碎的光。门缝里望去,少年正对着镜子调整领结,月光沿着他新剃的鬓角流淌,在灰色礼服上绣出银边。他忽然举起空气麦克风,对着虚空中的观众席鞠躬,起身时撞翻了台灯,手忙脚乱的模样与幼年打翻牛奶瓶的小男孩如出一辙。
礼堂的穹顶洒下碎钻般的光。当钢琴前奏如春溪破冰般响起,我看见他的手指在裤缝处蜷了又展。第一句“这个世界是什么模样,走过山水一程梦一场,那迎风呐喊的海浪,要多久多久才会遇上?”从他和他的伙伴们喉间涌出时,全场的师生突然安静下来——那声音像淬过火的剑,劈开了悬浮在空中的躁动。
合唱团的礼服在追光下化作片片浪花。“要炙热啊,要不忘啊,要勇往啊,起风了呼唤了你还在等什么,挥手了再见了,别不舍回头啊,向心中的梦啊去追吧!”的和声涌起时,少年们忽然缓缓举起双手。我认出那个动作——正是他在房间排练时的动作。此刻他们的手臂如桅杆般扬起,仿佛要撕开穹顶的幕布,让星光直接浇在睫毛上。
“有多少理想就有多少次传唱,那沿途的风浪,也不过就这样。”副歌在礼堂炸开的瞬间,我忽然看清那些藏在歌词褶皱里的光斑。想起他初三不堪中考的压力,满目疲惫仓皇的样子;想起他偷偷在英语试卷背面画游戏视图,被老师罚抄课文却把游戏画满作业本的叛逆。原来所有莽撞的轨迹,都在为此刻的和声铺设轨道。
领唱女孩的高音如焰火升空时,我摸到脸侧的潮湿。台上少年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正在拔节的麦穗。他们用歌声编织的,不仅是音符的经纬,更是一代人劈开迷雾的宣言。那些曾被我们误读的各种青春符号,此刻化作灼灼星辰。
散场时春雨初歇,檐角坠着水晶帘似的雨滴。儿子跑过来,领结歪在锁骨边,眼里跳动着未熄的星光。“妈,我们像不像冒险人?”
回家的路上,车载电台正好播放《璀璨冒险人》。他跟着旋律轻敲车窗,雨刮器在玻璃上划出同步的弧线。此刻的春风裹挟着樱花掠过天桥,那些飘落的花瓣多像散场的彩带。而属于他们的璀璨,才刚刚启幕。
□葛鑫(浙江杭州)